前言: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特发一组抗战题材的文章,日更一篇。虽是旧文,却赋新奠,以誌缅怀。“血祭胜利八十年,华夏重生谱新篇。”
亘古的厮杀声
(小说)

秦老爹一直伏在碗口粗的竹烟筒上不紧不慢地吸烟。
良久,他悠悠地吐出一团烟雾,谁也不看地说:“你叫他到那屋去。”
孙女知趣地把戴着眼睛的男青年领出了堂屋,又回来规规矩矩地坐到了爷爷面前。
老爹高大魁梧,面目清癯,虽已八十挂零,却还身板硬朗,腰杆笔直。
老爹说:“我知道他懂两句中国话。我听到你昨天跟他说中国话了。”
女孩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的表情。
女孩是老爹一手拉扯大的,看得比掌上明珠还金贵。
可这个可恶的丫头,大学毕业后竟然不声不响地去了日本,前两天还领回来一个日本男孩!

老爹说:“第一,他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你说他是来科学考察的,我们这地方,有什么科学能让他考察的?第二,我的孙女,不能嫁给外国人,更不能嫁给日本人!”
女孩理亏地偷瞥了她爷爷一眼,委屈地说:“爷,他是搞大气物理的,听说我们这里有一种奇怪的自然现象,就想来揭开这个谜。我们只是一般的同学关系。”
老爹说:“我不懂什么大气、小气的。也用不着他来揭。我们有什么谜?嗯?就算是有谜,用得着他来揭吗!什么东西!”

女孩噘着嘴,小声嘀咕说:“你又不认识人家。人家也没有得罪你,用得着这么生气吗。”
老爹提高了声音:“我就生气!怎么啦?我一听日本这两个字就生气!怎么啦?你让他滚蛋!我不想看见这个小日本!”
女孩赶紧抚着老人的背,说:“好啦好啦,我们不说这两个字。爷,您别气坏了身子!”
下午,天忽然变得阴沉沉的。
天边滚动着隐隐的雷声,空气中也越来越浓地弥漫着雨的气息。

秦老爹又拿出他那个宝贝来擦拭。
宝贝是一个美国军用水壶,钢精的,肚子上还有两个圆圆的孔。
老爹说,那是被日本鬼子的九三式重机枪的子弹对穿的。水壶已经被老爹擦得露出了铮亮的铝皮,只有壶口还能看得到军绿色的油漆。
每次擦这个水壶,老爹的神情就格外凝重。
女孩在厢房里和那个男孩用日语唧唧咕咕地说话。
女孩说:“你最好不要开口,在我们这个滇南小镇,大家都不喜欢日本人,尤其是老年人。”

男孩连连点头,叽里呱啦地讲了一通,又冒出一句憋足的汉语:“我的,想不明白,实在的。”
女孩说,她爷爷就曾跟日本人打得死去活来,他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才捡了一条命的。
老人家本是陕西人,后来当了国民党的远征军,一路横扫印缅。当年他们那支部队是用了数不清的鲜血和生命才打通了滇缅公路。
就在现在我家这个地方,他们跟拼命死守在这里的精锐日军打了一场据说是惊天动地的大血战。

经过中国军人三个多月的飞蛾扑火般的猛烈攻击,终于全歼了这股七千多人据说装备了两万人武器叫嚣要守十年的日军。解放了这座扼守在滇缅公路咽喉要害的历史古镇。
为了取得这场有战略意义战斗的胜利,中国军队付出了牺牲一万七千多鲜活生命的重大代价。
“那仗打得!”女孩无比感慨地说:“听爷爷说,双方军队的尸体把沟沟坎坎都填满了,都是踩着战友的尸体冲锋的。甚至随便摘一片树叶,上面都有二个以上的弹孔!”

女孩说,她爷爷后来就再也没有离开这个地方。抗战之后,他娶了当地的一个姑娘,就在这里男耕女织,终身陪伴着他那七千个长眠地下的战友。
女孩说的时候,男孩一直深深地低着头,敛容屏息,静静地听着。
随着一声闷雷,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女孩像触电一样跳起来跑出去,很快又返回来说:“爷爷一定又去了那个地方,我得去找他!”
话没落音,一顶红雨伞已经飘进了雨幕。
男孩边追边喊:“我跟你去!”
风雨中传来女孩斥责的声音和男孩叽里咕噜倔强的日本话。
山谷里的一棵大树下,老爹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神情专注地看着山上,嘴里喃喃地说:“来了,他们来了。”
撑着伞为爷爷遮雨的女孩说:“爷爷!你说谁来了?他们在那儿?”
老爹像换了个人似的,眼睛熠熠有神,涨红的脸上满是亢奋和激动,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来了、来了,是他们、是他们,我看见他们了!”
“他们?他们是谁?他们在那儿,我怎么看不见?”女孩急切地问。
老爹用手指挡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并瞪了孙女一眼。却看见那个日本男孩在吃惊地看着手表,又手忙脚乱地掏出一个指北针来摆弄着。
老爹生气地说:“你怎么把他带来了?还带着那个玩意儿,那是个军用指北针!这个小日本到底是干什么的?”
正说着,雨渐渐停了。山风吹来,乌云散开,山谷里顿时明亮了许多。
老爹满脸怒气,低声喝斥:“你看看,你看看,你们得罪了神灵!你叫他滚,立刻滚!”
看着严厉的祖父,不知所措的女孩急忙拉着日本人走开了。

一株古樟树后面,两个年轻人看到了令人惊奇的一幕:只见老爹站了起来,面向高山,双手合十,像是在祈祷。
片刻,又扯着嗓子朝着山谷喊了几声,音调甚是凄惨。又高举起那个只能盛半壶酒的军用水壶,将酒细细地洒向地面。
陡然腾起的山间旋风扑面送来了浓烈的酒香。
就在这个时候,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一阵阴冷的劲风呼啸而至,团团浓重的乌云将天罩得如同黑夜,紧接着,豆大的雨珠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一道利剑般刺眼的闪电之后,迅疾炸开一个山摇地动的霹雳。
雨幕裹着山风,天地一片混沌。
刚才还宁静美丽的山谷仿佛顷刻间变成了令人恐怖的人间地狱。
两个年轻人被一个接一个震耳欲聋的炸雷吓得蹲在地上紧紧捂住了耳朵。

忽然,日本人推了推还在瑟瑟发抖的女孩,说:“你听,快听!”
女孩仰起头,她听到了一种完全不同于自然界的风雨雷电的声音。
那是一种只有在战火纷飞的战场才有的声音。
开始他们都有一种错觉,好像这附近在放映一部炮火正酣的战斗片。
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逼真。
先是隆隆的排炮声,接着是爆豆子般的枪声。
清脆的步枪声和低沉的重机枪的咯咯声交织在一起,像沸腾的大粥锅。
流弹从头顶划过的尖啸声让人情不自禁地往下缩。
这时,有人吹起了冲锋号,马上又有几支号凄厉地吹响了。
那激越的号声让人热血沸腾。
随着冲锋号声,突然漫山遍野都响起了喊杀声!
那声嘶力竭的杀声就如同海啸一般,一浪高过一浪。

枪炮声更加稠密了,手榴弹的爆炸声中夹杂着中弹者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直听得人心惊胆战。
这简直是一场发生在眼前的千军万马的殊死大血战!身临其境的人无不惊心动魄。
持续了近十分钟之后,呼啸的厮杀声渐渐远去。
脸色苍白的女孩说:“你都听到了?每当电闪雷鸣的时候,都是如此。他们说,这是中日两国的阴军在打仗。”
日本男孩怔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你爷爷为什么不喜欢日本人了。但,我还是想见见他。”
老爹紧闭双眼,仰天跪在泥泞里,任凭风雨冲刷他那张饱经风霜、满是泪水的脸颊。
日本男孩走过来,迟疑了一下,忽然双腿一屈跪倒在老爹身边,双手合十,深深地垂下了头。
半晌,他用中国话说:“我宁愿相信这是神灵的声音,而不是地下磁铁矿的作用。”
女孩扶起老爹,说:“爷,我们回去吧。你这样要生病的。”
老爹说:“爷这条命已经活得够长了,知足了。爷这条命,还是老连长给的呢。”
他抚着水壶,说:“我是跟连长从西北老家出来当兵的,59军打光了又编进了54军。出生入死,打了多少回血战!那天,若不是他一脚把我踹倒,他就不会死!那,穿了两个洞的就不是这个水壶了。”
日本男孩说:“你的连长,他,爱喝酒?”
老爹朝着女孩说:“我是他的勤务兵。每次打仗,我都要给他背一壶酒。”
他转向空中,用陕西话很恭敬地说:“连座,连座您喝了吗,这酒好吗?这里没有西凤,这轴是憨娃俄亲手酿的土烧呀,您多喝,多喝!”
两个年轻人都流下了泪水。
老爹说:“你们可都听见了,我的长官和战友都没有死。他们在天上,他们都是神!”
他转过身来,指着日本人,说:“你,小日本,站起来,听我说。”
日本男孩赶快爬起身,笔直地站在老爹的面前。

老爹说:“我们中国,中国人,是好客的。但是,不欢迎强盗!不管是谁到我们家里来,都不能带着枪来!你给我听明白了,你今后要来跟我们做朋友,做买卖,我们都欢迎!可你要想来欺负我们,你们永远都休想!”
日本男孩先是挺直了身子,接着深深地鞠了一躬,用很大的声音说:“嗨!我明白了!”
(2005年创作,有删改。)

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