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 丰 号
作者:王玉权
1953年秋,我到三垛小学读高小。祖父安排我在古镇前河东首的永丰号南货店代伙寄宿。
我家在镇北五里许的顾庄,虽近但不具备走读条件。那时,乡下人上街,没条大路。沿着弯弯曲曲被无数人踏得光光的田间土路走,沿途要过三道河。
第一道河,门口圩的小河。水不深,涉水可过。这是顾庄和邻村土地分界线,河南仅有顾庄人的少数地。后来顾庄人在小河上筑了土坝,这下可方便了。
第二道河,即南边茅家厍的老坝头。说是坝头,名不副实,南北并未合龙,中间留有丈许的缺口,很叫人伤脑筋。冷天时,上面还有块窄木板搁着,其余时间需涉水而过。胆大的会退后一步想飞跃而过,往往落在南岸的水边,鞋袜陷在烂泥中,很窝火,鸡毛碌碡地抱怨,甚至迁怒茅家厍人,骂他们不做点好事积点德。我每到这里就犯怵,扒去鞋袜事小,担心中间水深且急,总胆颤心惊的。
第三道河,三垛古镇的后河,上有砖石结构的桥,不用担心。担心的是过了桥后,进入古镇必爬的一道陡坡。这陡坡比平地高出丈许 ,我们小孩需仰视。一路走来,我们脚下都是平地,原来古镇地势比我们高出一人多。
这座陡坡和镇东第一座古建筑(可能叫都天庙)的后墙平齐,向上攀爬几级,约二米左右才能进入古镇地界。这几级坡度陡且呈不规则的土阶,特别是阴雨天,滑里滑塌的很难爬。
三垛,三垛的“垛”,原是用土石堆筑起的作战掩体。我终于懂得古镇用“三垛”命名的由来。一沟、二沟、三垛,岳飞抗金古战场的遗迹,三垛原本是岳飞屯兵的地方。
上得坡来,即进入镇区。沿古镇主要街道二街,一直向西到末端,约有头二里,才到三垛小学。所以说我家离三垛虽近,实在没有走读的条件。若放到现在,车轮一动,三五分钟的事。
前河和后河将古镇环夹在中间。它们的东西端都连着北澄子河,像澄子河的分支血管。(我怀疑它们都是当年抗金时,为拱卫三垛而开的人工河。河面较澄子河窄多了。)前后河都是三垛人的生命河。尤其是前河,说它是三垛人的母亲河也不为过。三垛镇上的多数人,都是喝前河水长大的。
永丰号座落在前河东首,隔河与三垛粮库西围墙相望。围墙下是条南北向的无名河,连接前河与澄子河。这段河面比前河西段宽多了,河水很清澈。
店主王滋培三十多岁,清秀儒雅,会写诗填词。有点轻微结巴,急起来尤甚。大部分时间不在店,人们称他四爷。老板娘四妈,年轻貌美的少妇,红扑扑的白果脸上有些许雀斑,是高邮东乡最大最有名气的同德生药房大小姐,识文断字,开朗热情。他们有个五六岁的儿子大雄。
店里有一女佣大柿子,二十多岁的姑娘。人如其名,柿子扁脸,红通通的,很勤力和气,负责开门打烊生煤炉等一应杂务。

永丰号三开间门面。西间是老大王忠培的烧饼店。明间东间打通为永丰号门市部。东间为柜台,里面上顶天花板下接地板的货架上排列有整齐的各色布匹和绸缎。明间堆满了各种农资货物。东廂有地板,面向天井的全屏格子窗,明亮雅致。不像我们乡下土灶占地方,拎一煤炉即可煮饭烧菜,这里便成了厨房。放张八仙桌,就成了餐厅。
后进主屋是房间、会客厅。我平日极少去。晚上就在柜台肚里抽出矮床架,搁上床板,早上收进去。这大概是许多商铺为值守人员预备的行头。他们很信任我,让我睡在柜台里。账桌也不锁,里面有零钱。我很自爱,从小就没有向大人讨钱买糖吃的习惯,只喜欢吃字。许多人还没到我这个年纪,满嘴牙就掉得差不多了,皆因甜食吃多了送了牙的命。我除了左下颚掉了两颗板牙,其余都还在位。来店前大人曾反复叮嘱我手脚放稳重点,我谨遵教诲。也许他们考验过我,才放心地让我睡在柜台里。有个放心的人帮着看店,店主人求之不得呢,所以他们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我已自然地融入他们一家。
四妈很细心贴心,晚上给了我只如大雄用的童马子。我从没用过。习惯了,从不起夜,一大早起来才放泡热尿。
坐在账桌上看书写字,很惬意。那把椅子垫有软垫,舒服,街上人真会享受。跟乡下家里没法比,也比课堂里读书写字自由自在。
我个子矮,坐第一排,和我同桌的是个女生张秀娟。虽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却如大姑娘似的庄重齐整,一点不像黄毛丫头毛里毛糙的。解放初,人们的穿着大抵都很朴素,海棠蓝是女人钟爱的经典色。姑娘家配嫩色,大女人喜深色,老奶奶就宝蓝、藏青、黑色了。我们男伢子兴蓝卡其,兴军绿是六十年代的事。
小秀娟穿件手工中式盘扣浅海棠蓝上衣,板板匝匝的。梳着流行的“耳朵毛”发式,一丝不乱。别着朴素的发夹,像个小大人。同坐一条凳,男女生的“楚河汉界”分得很清。桌面上稍有越界,人家会用钢笔帽捣捣你,太方相了(方言,指自私,难惹的人)。平时不苟言笑,小小年纪,正而八经的小大人形象。
班上调皮男生看不惯她的古板样儿,非要拿她开心,给她取了个“老外婆”的绰号。顺便也给我取了个“老外公”的绰号。每每让张秀娟涨红了脸,疾言厉色地抗议,“你们不要瞎说!再说我要开骂了!”见小美女开了口,淘气鬼们更加得意了。声言偏要说,拍着桌子当云板,喊着,“一二三,“老外婆!”“一二三,老外婆!”兴奋地拍桌大嚷,闹得惊天动地的。又起哄叫,“一二三,老外公!”我晓得,那是他们在拿我们开心,你越搭理他们越疯。我干脆不啧声,用眼瞄了下她,只见她用手捂着耳朵,伏在课桌上,手肘已远远越过了边界。我可不似她小心眼,没用钢笔帽捣她。闹得不像话了,有人甚至哼起了歌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正在这闹哄哄当口,有眼尖的报告,“老师来了!”教室里立刻安静,一个个各归各位,正襟危坐,假模假样地像小和尚念经。这种“调戏”女生的情景,不但在小学,读初中,上高中时也是常见的保留节目。学生时代的趣事,想想就发笑。
来的是语文老师大胡子华月丹,很威严也很风趣。戴副浅色茶镜,梳着大背头,下髯飘飘的,很有文艺范儿。他教作文时,鼓励我们“胡说”,要求我们写作文要放开、大胆。我只记得大概胡说过,太阳神和风神雨神兄弟是对头。太阳和月亮是夫妻。一个值日班,一个值夜班。一旦太阳像散了黄的蛋,月亮发霉长了晕,准是风神和雨神捣的鬼,……。我们人类天天和诸神生活在一起。虽看得见却摸不着。不然怎么叫“神”呢。大致就这么瞎嗨。被华老师又吹又捧,还赏了我一支小钢笔。我爱好文学的种子也许就是那时播下的。
睡在店堂里,起初是很不习惯的,但很快就适应了。怕倒是不怕,有安全感。打烊后,大柿子每天都按时按点地按照序号上好闼子门,扣好长木栓。也不感到空旷。柜台内天地板间整齐货架上满是货物。堂屋里一边是粗盐盆,酱油坛,散酒瓮;一边是桐油桶,柏油桶,火油桶。贴墙摞着棉花麻丝等物。店堂里混和着各种气味,不难闻,给人以充实感。更不知寂寞为何物。书卷,大概是世上最灵的安眠药。自鸣挂钟敲了九下,至多十下,一倒头便可呼到天亮。小毛孩,少年人是睡不够的,失眠是成人的病。
唤醒我的是城镇特有的市声,也可以说是我所处特殊环境所致。一是隔墙东面的茶炉,那一大早挑水注入水缸时,哗啦啦一声巨响会把人惊醒,捅炉子鼓风的扑扑声也很响。二是西邻烧饼店,起先是窸窸窣窣的,后来便是面棰子在案板上有节奏的敲打声。嘀嘀嗒,嘀嘀嗒,嘀嘀嗒嗒嘀嘀嗒……声声直击人心。
大柿子是家里天天起得最早的人,下了几块木板,在门前廊下生煤炉,引火后拎到十米开外河坎处昂烟。
一会儿,令人讨厌的收粪车会准时到来。传来倒马桶刷马桶的声音,刺鼻气味随之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清晨的空气中混和着各种气味和声音,这便是市井一大早的烟火气。

除了滴水成冰,我都喜欢到前河木排上洗漱。清晨的河水格外清澈,倒映着东方朝霞的绚丽色彩。水面上氤氲着一层白汽,微风拂过,袅袅娜娜地飘忽变幻,恍如仙境。
烧饼店隔壁的孙家开木行,我所站的木排就是他家的。平日,人们图这儿几近河心,水干净,都喜欢到木排上淘米洗菜汰衣。不用担心木头会滚动,近河心处钉有一排木桩挡住木排,以利行船。也不用担心会弄湿鞋袜,好几层木头呢。
鱼儿比人们先享用早餐。淘米时浓白的米汁引来无数鱼儿。从水花儿大小来看,初时肯定有大家伙,待会儿,能看清水中鱼的身影时,都是小角色了。我不由想到奶奶总要先在家淘头遍,然后下河汰清。头遍淘米水喂猪,那米汁的维生素忒丰富,可养猪了。镇上人不养猪,白白浪费,多可惜。
不早不迟,每天四妈是和太阳一块儿起来的。大柿子已渐好粥锅,可以听到钢东锅(铝锅)里米粥咕噜咕噜地浅吟低唱。大柿子端下来,把铁水壶炖上去。四妈正用温水打理她的秀发。少妇的晨妆是颇费工夫的。四爷和大雄仍在睡老板觉和少爷觉,这爷俩不到十点左右不会起。家中五个人不同的晨起时间,标志着人的不同品位。年年月月,日日如此。
忠培烧饼店,首先做可当饱的大黄烧饼。这种烧饼介于插酥饼和光饼之间,搨有较重釉面,撒有较多芝麻。大妈专管炸油条。黄烧饼夹油条,是镇上人早茶的标配。老大忠培俩口,一大早忙的就是应付早市。大约八点过后才做插酥烧饼,以应付迟起的老少爷们。最后才轮到做光烧饼。十一点左右,封炉,炖上开水壶。然后,泡上一壶茶,躺在睡椅上翘起二郎腿假寐休息。下午三点左右,开炉做插酥饼及黄烧饼以应晚茶市。每天都有定量,每天都销售一光,从不加班加点。既然生意好,能多做点吗?不能!保质保量,良心生意,过时不候。这种生活节奏,也年年月月,日日如此。
我和大柿子一样,一大碗粥,一套烧饼夹油条。刚出炉的饼,绵甜;才出锅的油条,香脆。对于我来说,这属超级享受,在乡下一年到头未必吃到一次。我吃罢早饭,大柿子已买回了中饭菜。
在庄上,我妈是公认的一把好铲子,烧的一桌农家菜,无人不夸。对比四妈,可差远了。不是儿子贬低母亲,确实是小巫见大巫。妈批评我,说我嘴吃刁了。也是的,人的味蕾真是个嫌贫爱富的坏东西,见异思迁的伪君子。没立场,没底线,狼心狗肺,一点也不忠诚。比西门庆还色,较饕餮客还馋。要想让它像梁呆子一样专一爱祝英台?门都没有!味蕾啊味蕾,你最难伺候,最没出息,最不胎咍!
四妈的杰作之一是葵花大斩肉。葵花取其形。拳大的一团斩肉,肥多瘦少。肥肉粒颗颗如嫩葵籽、润玉屑晶莹剔透呈半透明态。瘦肉粒也呈和谐的哑白色。放在碧绿的青菜叶上,宛如撸光了花蕾的葵花盘。筷子一搛,入口即化。嫩而不散,肥而不腻。香沁脾胃,鲜美得无可名状。如果考记忆,味蕾笃定夺冠。贮藏在味蕾里的记忆,是不分时空的,没一种记忆强似它。

就说那肉味吧,和现在几乎天天吃的肉没法比,一句话概括,今不如昔,现今的肉有股除不净的微膻气。农家饲料自然生长的土黑猪种,起码八个月以上,猪八戒嘛。即使是土种,用上配方饲料后,也会变味。而绝大部分出自洋种约克夏白猪的杂交后代,配方饲料速生的猪肉天生带股洋膻气。即使搽了香的洋美女也掩盖不了那股特殊味儿,不像中国美女的天生丽质国色天香。这无关岐视排外,是客观存在的人种差别。
这道菜是永丰号膳食的保留菜品,每周享用一次,每人一份分食。至于制作过程,里面放了啥,不知。那时想不到这层,只图吃得快活。
四妈的另一杰作一一糯米焦屑。我们乡下的焦屑是种全麦速食品。四夏大忙时节,家家必备。新麦下来后淘洗晒干。一锅起码十数斤,人多的要炒几锅。我干过。晒得崩干的麦,下了锅直冒白汽,麦粒变软,涩铲子,煣不动。待会儿,麦粒渐硬,铲子才逐渐流利起来。随着格格格的炸响,释放的香气弥漫开来,说明已有八分熟。加油翻炒,此刻最紧张了,容不得一秒的懈怠,否则会焦煳。我双手执一铲,拼命翻炒,累得浑身大汗,疲累不堪。麦粒已全变色,有了些许焦斑,熄火,仍得翻炒不停,炕一会儿。冷却后,丢几粒入口,酥、香、脆,成了。温温的麦粒上磨,快来兮。粗罗一过,开水一充,一碗香气四溢的焦屑便可充饥了。闻着香,吃起来却感到粗粝,口感不佳的。这属于荒粮,四夏大忙时的速食品,用来接济辘辘饥肠的。如果加入糖油,会好吃得多,一般农家无此条件。
四妈的糯米焦屑,完全不似这全麦食品,令我大开眼界。在农人眼里,糯米金贵。产量低,种植少,它不是主粮。女人做月子,过年蒸糕团,来客搓圆子才用。不可能用它来磨焦屑。用老百姓话说,想得起来的周念。(方言,指希奇古怪的念头。)
镇上人就觉得正常,压根儿瞧不上全麦焦屑。四妈把这当玩儿,当消遣。没土灶的大锅猛火,也不需出力流汗。把淘洗晒干的二斤糯米放在煤炉上小锅里炒。炉火控制得不温不火,执铲的四妈搬张杌子气定神闲地摇着细绢团扇,不时在锅中炒下。和我炒麦时满头大汗火急火燎的死相相反,玩儿似的,一丁点不着急。这点儿米,要炒个把时辰,直到米粒微微泛黄,都没一点焦煳色,手一捻就粉碎。冷却后,用小手磨磨。
这小手磨玲珑可爱,直径尺把,上有直立手把,置于小竹匾中间,四妈一手执把,一手一小撮一小撮地喂米。随着轻微的转动声,玉屑四下,满室飘香。这点米磨完,也得个把钟头。四妈用兰花指顶着小绢罗过筛,粉尘不扬,动作轻柔优美,真好看!
我认得,这一揸长的小罗筛和小手磨均是四妈娘家药房炮制丸散膏丹工坊里的行头,一次四妈带我去见识过的。
糯米焦屑冲入开水,调好后,四妈又加了两勺桂花蜜。一股浓香四溢开来,猛烈地刺激着嗅觉细胞。鼻孔哪能承受,“啊彩!啊彩!”地不住打喷嚏,以示抗议,让人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四妈看得直乐,舀了一勺喂入我的口中,问,好吃啵?还用问,有生以来从未尝过如此的美食,我使劲地点头。香浓、细腻、甜蜜、滑溜,余味缭绕,妙不可言。大人小孩都尝了一两勺。大雄眼巴巴地盯着妈妈手中的碗,小嘴咂咂有声,舔着舌头。碗里不多了,他急不可耐地一把夺了过来,把余下不多的倒进口中,伸出舌头,像小狗似的舔着空碗,缠着妈妈再冲。四妈哄他,等你大大(da,读第二声)家来(读如ga音)。(方言土音)
真奇怪,镇上人竟这样称呼爸爸。也奇怪我们那里称爸爸为(diadia),称伯父为大大(da第四声)。才距离短短五里地就有这差别。真好玩。
镇上人什么都悠着,就这么逸而当之地过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乡下人可怜盘了一世泥巴,苦死了。如此反差,令人怀疑人生。怪不得乡下人常说,三世才修个城脚根。咀嚼此言,好不令人心酸。

二年永丰号生活中,印象最最深刻的当数一次夜读《说岳全传》时的失态。我有个同学叫洪耀寅,家中藏书颇丰。对经史子集,看不懂,没兴趣。对小说等闲书痴迷。什么《封神榜》《说唐》《说岳》及三国、水浒、西游、三言二拍等等,都是竖排繁体的大部头,看得太过瘾了。那时功课一点不紧,时间充裕,一有空就往洪家钻。洪家只有他姐在,且常不在家,没人管,两个小书迷像发现了大金矿,成了淘金狂。要不是他姐饭点来提醒,真可谓废寝忘食。
平时,不敢带店里,怕被四妈发现给家长打小报告。那天看到岳飞大破朱仙镇的精彩情节,实在舍不得放下,就把书带到店里来了。待一切白日喧嚣归于寂静,店堂里便成了我的天下。
不知不觉看到了半夜时分,灯里没油了,就点起了店里备用的油老鼠。虽火头小,且油烟大也不顾。读到岳飞父子风波亭归神一节,不由得恸哭失声。怕惊动人,赶紧用被子蒙着头低声呜咽,不知不觉竟然迷糊了过去。待到东面茶炉,西邻烧饼店的大动静将我催醒,猛然看到小油老鼠将熄未熄,犹然跳动着昏黄火苗时吓了一大跳,知道自己差点闯了大祸。四妈几乎天天关照我小心火烛,我怎如此混账!又看到自己身上衣服未脱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狼狈相,更加慌神。赶紧把被子床板收拾好塞进柜台肚子里,拿了毛巾牙刷就径直往外走去。此刻天已大亮,大柿子正在忙活。她头一个发现我脸上的异样,拍着手笑得弯下腰来,向后喊,“四妈哎,快出来看西洋景啦!”`四妈蓬松着头出来一看,也止不住扑嗤一下笑出声来,拉住我说,“王玉权,你这是唱哪出戏哎?黑鼻子黑眼眶,还长出了黑胡子,左一道右一道的眼泪印子,赶紧是哭过啦?乱糟糟脏兮兮的,不像大花脸又不像三花脸,快洗去!”我没照镜子,不晓得自己脸上是什么怪相,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尴尬极了,赶紧低下头急急朝前河木排上奔去。
后来,我向四妈坦白过。四妈不但原谅了我,还经常表扬我,敲打大雄,叫他向我学习,用功念书。人家大雄才上一年级,正是狗都嫌的年纪,皮死了。天下母亲都望子成龙,有颗操不完的苦心。
四妈的能干还体现在做生意上,善解人意当顾客的好参谋。算账时,算盘珠子拨得飞快,当着顾客面抹去零头,让人得一小欢喜。最欣赏四妈剪布料的动作。从货架上准确抽下布匹,根据顾客所需,麻利地忽噜忽噜放版,不多不少正将好,真有数。用尺子一量,当着顾客面放寸许,让人满意。若是直纱,剪个缺口一撕到底。若是斜纹,则对齐一剪到头,剪痕光滑,无些许毛边。这些动作流利娴熟一气呵成,如一串和谐的音符。即使做卖大盐打酱油这些小生意,也从不轻慢。她深谙和气生财的生意经,会招徕顾客。秤杆翘点,端子添点,让人捡点小便宜。永丰号回头客多,生意兴隆,四妈之功也。

再见!永丰号,三垛小学,我外出求学的第一站。
1953年秋,我离家五里到三垛镇读高小;1955年秋,我离家五十里到高邮城读中学。将来的五百里,五千里,上万里也并非是幻想吧?那个踌躇满志的少年,对未来的海阔天空充满了期望。
【作者简介】
王玉权,笔名肃月。江苏高邮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退而不休,码字怡情。不钓名和利,只钓明月和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