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愁记忆之一》
——那片望不到尽头的高粱地
文/老土
出伏已过三日,空调外机仍在窗外嗡嗡作响,像头不知疲倦的蝉。四十度的高温把空气烤得发烫,趴在二楼别墅的飘窗上往下看,远处的玉米田绿得汹涌,青纱帐一望无际,被烈日晒得发蔫,叶子都打着卷。风里裹着热浪,吹在脸上像扑了把火。这样的午后,总会让我想起四十多年前的那个中午——南坡的高粱地,也是这样的毒日头,也是这样望不到边的绿,只是那时的我们,连一丝凉风都盼不来。
七十年代末的夏天,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新鲜劲还没过。合作组里的人每天天不亮就下地,日头爬到头顶才回家歇晌。父亲从地里回来时,总是光脚踩着土路,裤脚卷到膝盖,黝黑的脊梁上淌着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他顾不上擦汗,扒拉几口母亲烙的地瓜面黑煎饼,卷上两根腌萝卜条,三两口就咽下去,然后抹抹嘴说:“走,去南坡打些高粱叶,骡子该饿了。”
我那时刚过十岁,割草的活计总也干不利索。清晨光着脚出去,日头升高了才背着半筐草回来,够不够黑骡子塞牙缝都难说。跟着父亲往南坡走时,我俩都是光脚。土路被晒得滚烫,脚底板踩上去,烫得人一激灵,只能踮着脚尖快走,像踩着风火轮。父亲走在前头,光膀子上的汗珠顺着肌肉的纹路往下淌,滴在土路上,“滋”地一声就没了影,只留下个浅浅的湿痕。他就穿条洗得发白的大裤衩,脊梁骨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像一排整齐的鹅卵石。
南坡的高粱地就在土地庙南边,远远望去,像一堵密不透风的绿墙。两米多高的高粱秸挤得满满当当,叶子宽宽的,边缘光溜溜的,摸上去滑爽得很,绝没有半点扎人的锯齿。正午的日头正毒,高粱地里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热气从脚下的泥土里往上冒,混着高粱叶的青涩气,闷得人喘不上气。父亲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搓了搓:“我打两垄,你跟在后头也打两垄,别走远了。”
打高粱叶全凭一双手。右手捏住叶根,猛地一使劲,“咔”的一声,叶子就断在手里,反手往左边腋下一夹,动作麻利得很。父亲的胳膊像装了弹簧,一下接一下,左边腋下的叶子很快就鼓了起来,像揣着个绿色的小包袱。我学着他的样子,右手打叶,左腋夹叶,可总也跟不上节奏,打不了几片,胳膊就酸得抬不起来。高粱花粉是金黄色的,落在汗湿的皮肤上,黏得紧紧的,怎么抹都抹不掉,连肚脐眼窝里都积着一小撮,像撒了把金粉。
日头最毒的时候,高粱地里连一丝风都没有。叶子被晒得发蔫,却依旧绿得发亮,层层叠叠地把天空遮得只剩一条缝。光脚踩在地里的土坷垃上,烫得人直想跳,可又不敢乱动,怕踩着藏在叶下的硬石头。偶尔有七星瓢虫从叶子上掉下来,落在脖子里、后背上,小小的身子在汗津津的皮肤上爬,痒得人浑身发颤。我抬手一拍,“啪”地把它拍扁在身上,然后用手背胡乱一抹,继续埋头打叶。父亲看见了,只会咧嘴笑:“慢着点,别拍着自己。”
左腋下的叶子攒到胳膊快夹不住时,就得停下来捆扎。父亲教我,选几片长而结实的叶子当绳子,把其他叶子拢在一起,拦腰捆上两道,打个死结。那些叶子刚离了秸杆,还带着韧劲,捆起来格外结实。我捆的捆子总是松松垮垮,父亲就蹲下来帮我重新捆,他的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却动作轻柔,生怕把叶子弄折了。
抬头时,高粱穗子就在头顶晃悠,红的、褐的,饱满得快要裂开,穗子上的细毛蹭在脸上,软乎乎的。往后看,被打掉叶子的秸杆光秃秃地立着,露出青绿色的皮肤,在一片浓绿里格外显眼,像给这无边无际的绿海划开了一条蜿蜒的水道。往前看,依旧是密不透风的叶子,层层叠叠,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
父亲打叶的速度快得惊人。他那两垄打完时,我这边刚走了一半。他从不催我,只是折返回来,挨着我的垄沟继续打,“咔咔”的声响像在给我加油。我看见他的头发全被汗水湿透了,贴在脑门上,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可他手里的动作一点没慢。“多打点,让骡子也吃顿饱的,”他喘着气说,“它拉犁的时候,可比咱累多了。”
垄沟长得像是没有尽头。我打一阵,就停下来喘口气,看着父亲的身影在高粱秸中间忽隐忽现,像一艘在绿浪里穿行的小船。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照下来,在他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那些沾着花粉的汗珠,在光线下亮得像碎玻璃。
终于把两垄地的叶子打完时,日头已经往西斜了些。我们把捆好的高粱叶一捆捆归拢到地头,堆得像座小小的绿山。父亲往地上一坐,从兜里摸出烟荷包和一小叠苦叶,捻了撮烟丝放在苦叶上,卷成个喇叭筒,用舌头舔湿粘牢,“咔嚓”一声划着火柴,猛吸了一口。烟雾在他面前缓缓散开,把满脸的疲惫罩得朦胧了些。我蹲在旁边,看见地头的草丛里蹦着几只蚂蚱,绿的、灰的,后腿一蹬就蹦得老远,赶紧扑过去抓了几只,用草茎串起来,吊在手指上晃悠。
抽完一袋烟,父亲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身:“先背一趟回家,剩下的我再来取。”他弯腰抓起三捆高粱叶,往肩上一甩,叶子的长柄搭在背后,捆子稳稳地贴在肩上,像背着一座绿色的小山。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抓起一捆往肩上甩,光脚踩在滚烫的土路上,烫得人直想跳,却只能跟着父亲的脚步往前挪。
快到村口时,远远看见水塘的方向冒着水汽。那是村里唯一的水塘,水不深,岸边长满了芦苇。我心里早就盼着去冲凉,脚步不由得快了些。父亲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回头说:“快点背回家,卸了就来洗澡,我再返回去背一趟。”
把高粱叶卸在院子里的牲口棚旁,黑骡子立刻凑过来,用鼻子嗅了嗅,欢快地甩了甩尾巴。我刚要转身往水塘跑,父亲又扛起空草绳往回走,光脚在土路上“啪嗒啪嗒”地响,背影很快就融进了远处的绿影里。我撒开脚丫子往水塘冲,光脚踩进塘边的泥里,凉丝丝的,“扑通”一声跳进去,冰凉的水瞬间漫过胸口,把一身的热汗、花粉、尘土全冲了去。水底下的泥软软的,踩上去像踩在棉花上,阳光透过水面照下来,在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舒服得让人想哼哼。
等我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水塘回来,父亲正好背着第二趟高粱叶走进院子。他把叶子扔进牲口棚,看见我滴着水的裤脚,皱了皱眉:“怎么不擦擦干?赶紧回家换件衣裳,别吹风着凉了。”他光膀子上的汗珠还在往下淌,混着路上的尘土,在脊梁骨上冲出一道道泥痕,可脸上的神色却松快了不少,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如今坐在空调房里,指尖划过冰凉的玻璃,窗外的青纱帐依旧望不到边,只是换成了玉米田。四十度的高温把世界烤得蔫蔫的,可屋里的冷气足得很,连玻璃杯上都凝着水珠。想起当年在高粱地里光脚踩过的热土,想起父亲卷着苦叶烟的模样,想起水塘里那股带着泥味的清凉,突然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那时的苦,是真的苦。毒日头、烫脚的土路、密不透风的高粱地,还有永远也打不完的叶子,都是实实在在的累。可如今想起来,那些汗水里裹着的,是父亲对日子的韧劲,是一个孩子对成长的懵懂,是农耕时代里,人与土地最亲近的联结。
空调还在嗡嗡作响,把凉爽源源不断地送进房间。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是空调吹不走的——比如那片望不到尽头的高粱地,比如父亲卷着苦叶烟的侧脸,比如光脚踩在热土上的温度,它们都藏在记忆深处,像一颗颗饱满的高粱籽,沉甸甸的,带着阳光的味道,永远也不会褪色。
2025年8月19日于凤凰山下怡文兰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