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增虎(山东)
办公室的铁皮柜里,锁着一叠泛黄的纸。最上面那张是四十年前的学历认证通知书,红色印章在时光里洇成模糊的晕,“学历认证全省第一”四个字却依旧扎眼。那时我刚过二十,背着母亲连夜缝的蓝布包走出家门,绿皮火车哐当哐当碾过铁轨,像在我心里轧下一条长长的路。
进供电局的头一年,我在检修班当学徒。师父是个左手指节变形的老电工,总说:“电这东西,认手艺不认嘴。”我把这句话刻在笔记本第一页,跟着他爬遍了城区所有的电线杆。寒冬腊月,电缆井里结着冰碴,我就揣个热水袋焐着图纸;暴雨天抢修线路,雨衣里的工作服能拧出半盆水。三年后,我成了农电队伍最年轻的技术骨干,带的徒弟里,后来出了许多高级技师。
三十岁那年,局里搞农网改造,我带着队伍扎进田野。白天扛着设备(经纬仪)翻山越岭,走村窜巷,晚上就在老乡家的土炕上画线路图。有次连续三天三夜没合眼,在电杆上接线时差点栽下来,是工友们拉着安全带把我拽回来的。那批改造工程让几十个村庄通了稳定电,秋收时家家户户的脱粒机转起来,马达声在旷野里回荡,我站在田埂上,忽然觉得所有的苦都值了。
四十年来,我带过的徒弟超过三千人,他们送我的“为人师表”匾额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那些年拿下的一百多项技术革新和比武竞赛奖,红本本堆在书柜里,最厚的那本记录着如何把线损率降到全市最低。记得有年春节,局长带着锦旗来家里,说我让全区企业每年省下的电费够盖三所小学。客户送来的感谢信“送电及时雨”,员工们总说我是“企业守护神”,可我知道,我不过是守着师父那句“手艺是本分”。
变故是从二十年前开始的。新局长带来的几个“亲信”总在背后嘀咕,说我“占着茅坑不拉屎”。他们先是把我的技术团队拆得七零八落,又在大会上暗示我“思想僵化”。有天,办公室主任突然找我,要我把钻研了五年的《用电管理谋略》专利让出来,说“给领导脸上增光”。我把荣誉证书锁进抽屉,第二天就被下放到了抄表班。
抄表的日子,我背着工具包走街串巷。曾经的徒弟见了我,眼神躲闪着喊“唐师傅”,转身就被那伙人拉到一边训斥。有人开始在背后嚼舌根,说我“只会低头拉车,不会(遛须拍马,吃里扒外搞关系”“水平不行被撸了”。更过分的是那些吃拿卡要被我得罪过的懒汉,仗着有新领导撑腰,见了我就故意撞我的包,嘴里骂骂咧咧的。有次在小区抄表,两个醉醺醺的壮汉堵住我,拳头像雨点似的砸过来,嘴里喊着“让你多管闲事”。我蜷在地上,死死护着怀里的抄表本——那上面记着用户反映的线路问题,都是我第二天要处理的。
最寒心的是工资单。四十年来,我的工资级就没动过。当年比我晚来十年的同事,如今拿着远超我的薪水;连刚入职的大学生,都比我这个“用电专家”挣得多。有人嘲讽我:“读了大学有啥用?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抄表?”我摸着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大学毕业证,忽然想起父亲送我上学时说的:“念书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让人瞧得起。”可如今,我连自己都快瞧不起自己了。
某年冬天,我在老旧小区检修线路时,发现总开关有安全隐患。连夜上报后没人管,我就自己带着工具去整改,爬上爬下时摔了一跤,断了两根肋骨。躺在病床上,徒弟们来看我,一个个红着眼圈。他们说,当年陷害我的那伙人,因为挪用公款和勾结黑恶势力被查了,局长被带走时,手里还攥着我让给他的那个荣誉证书。
出院那天,阳光特别好。局里新领导来家里,说要给我恢复职称、补发工资。我摆摆手,指着窗外那排我亲手栽的梧桐树:“你看它们,风吹雨打这么多年,不也照样开花结果?”如今我退休了,常去局里的培训中心给年轻人讲课,教他们看图纸、查故障,就像当年师父教我那样。
前几天,一个当年的徒弟来拜年,说他现在是省电力公司的工程师,带着团队研发的新技术,还是沿用了我当年的核心思路。他非要给我一笔“技术指导费”,我没收,只让他把那套技术推广到更多偏远山村。
夜深人静时,我总爱翻那叠泛黄的纸。四十年风雨,忍辱负重,好像都刻在那些字里。有人说我傻,有人笑我不值,可我知道,那些我点亮的灯火不会骗我,那些徒弟眼里的敬意不会骗我,那些写在老百姓心里的名字不会骗我。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人善人欺天不欺,积德多福报。如今我守着满堂儿孙,安享天伦,又被社会团体聘请了十几个文化职位,宣传祖国繁荣昌盛,古今文化,才算应了那句“大器晚成”——真正的成功,不是站在高处被人追捧,而是历经蹉跎后,依旧能笑着说:我对得起手里的扳手,无愧于所有相识之人,对得起心里的光。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岁月这把刀,磨掉了我的青春,却磨不掉那些沉甸甸的日子。笑到最后才算赢,我想,我大概是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