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府散文三篇
宝之以爨
爨底下村最可宝贵的文化遗产,多以为是村中那六百多间明清建筑群落的四合院。这当然没错。盖世人观物,首先看到的总是那些表面的东西,而少见其核心。但我认为,爨底下村最可珍者,当属那种无形的非物质的存在,即村名“爨”字。谓予不信,请尝试之,以罄其说。
中国的村落多如长河繁星,但村名绝多平凡无奇。不是叫某某庄,就是叫某某村;山中多叫岭,水边多称溪;北方多名之曰堡,南方多讳之曰寨;曾设驿建递的称铺称驿,关隘要地则名之曰关曰所……南北各异,东西有别,皆因地制宜,因俗而变。但都简洁明了,直抒胸臆,让人一眼便能知其含义。而像爨底下村这样与众不同的村名,实属凤毛麟角,不为多见。如果说爨底下村那些联排成栋、层层覆压的古村落民居建筑,是珍藏于岁月里的珍珠,本身即散发着独特而迷人的光芒。那么,爨底下村的“爨”字,才是真正的光芒的核心。此字笔画繁复,结构独特,仿佛自带魔力。初次看到这个字,就给人以震撼及丰富的想象——此村必古久,背后必有故事。此时带给你的,也定然是沧桑或厚重之类极具内涵的词,瞬间便勾起探颐索隐的欲望。迫不及待地想要走近它,一探其究竟。

山村风景,多有相似,大抵不过山青水媚,山高月远而已。而大凡风景名胜之地,也都有属于自己的荦异的孤绝之处。试问,既无奇绝的崇山峻岭,明水高瀑,又无能够抚慰人心的藏于其间的宁静与祥和,客人何以不辞远疲,驾车言迈,欣然而往?爨底下村之所以能迥胜于其它名胜者,村名“爨”字,论其功不在小。问遍旅人,果如其然哉!多的是先生好奇之心而后往探者也。若村名仅是寻常文字,其必无过多胜处,恐早淹没于京西诸绝胜之中了。据说,当年就因为是寻常的民居,无甚特色,差点儿被拆迁改造。实在是像爨底下村这样的北方民居建筑,防御坞堡,在太行山区、长城内外,也是司空见惯,并不新奇。何况又是时代较晚的清代建筑的四合院,也仅仅是民居而已。既无庙堂之宏伟,亦无太多的奇巧佳构。恰似民窑烧制的瓷器,唯器而已,实用是其最主要的功能,审美倒在其次。不像官窑所产之器,审美是首要功能,堂皇甚矣,故而自问世便价昂。所以我才有这样的断想,爨底下村最可宝贵之处,当首推那独特的“爨”字了。
只不过叠经岁月的淘洗,似此北方百多年前寻常的村居院落群,在自然的风剥雨蚀与人为的大拆大建中,却很幸运地因僻处山谷之中、偏远幽闲之所而得以完整保存,也甚是难得了。正如古诗所云:“日日怀归今得归,旧时风物未全非。”更何况不是一栋两栋,而是连甍接栋,烟火百家。规模之巨,罕有其匹。其所带给人的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就不啻是一声两声的喟叹所可概括的了。再加之村名取一“爨”字以为牌面,更增添了一份独特而别样的韵味。什么是美,词在合适的位置上遇到合适的物,美就产生了。现在看来,爨底下村恰恰符合这一概念,是以古旧之物配古旧之名,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稽之于史,考之以实,像这样名实一致的历史遗存,国内有存,但不多,且多留有遗憾。像文王演易的羑里城,孔子闻听《沧浪歌》的沧浪亭,已塌陷于江中的千年古渡瓜洲渡,等等,都几无实物遗存,皆沦为荒疏的村落。假如没有唯美的名字存在,谁曾想到这里也曾飘过历史的烟云?面对不起眼的新立的提醒的碑刻,如何不使人徒生叹息?唯有爨底下村,无此遗憾。名实并侔,珠辉玉映,从而成就了这一不可多得的现实的景观。
记得多年以前,京城的媒体曾报道过该村。我初闻即生诧异之情,天下竟有以“爨”字用作村名的。这究竟是一座怎样的村庄啊!因此,一直心存好奇,多年殷殷。之所以如此念兹在兹,很大程度上即得益于这个“爨”字。此次借北京作协组织作家赴京西采风之机,兴游的首站,竟是爨底下村,多年夙愿,今日得尝。能不“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一入村口,一块峩莪巨石,即矗立道旁,上镌一硕大的“爨”字,直冲眼眸。“爨”字不仅是村庄的标志,更是村庄历史的基础与见证。站在巨石前,人们不禁驻足凝视,口中轻念着这个字,感受着汉字那独特的形音意之美。其实,对于“爨”字,若非研究古文字者,也多茫茫然。因此,便有博学之士,古道热肠,为惑者解析每一笔笔画,每一处转折,每一个组合所蕴含着的义理。客多有闻之而顿悟者也,以为得学。既识得了此字,又明晓其义理,此行也便不虚。故其欣然之情,溢于言表。因此,便纷纷于石前合影、留念。我亦未能免俗,只为将来计,可以之为谈资,铭记某年某月某日,我曾游览过爨底下村。
是日阴有小雨,雨水把石砌的路面洗得锃亮。此时漫步于爨底下村,虽雨意浇洒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有淋漓之苦。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蜿蜒曲折,拾阶而升,连接着一座座古老的宅院。青砖黛瓦,印着苍苔。缕空的石雕,漫漶的壁画,得见土风民俗。仿佛每一块石头、每一片屋瓦,每一截短垣,都隐然镌刻着岁月的印痕;每一棵粗粝的柏树,每一缕穿堂的清风,每一座沉默的山峰,都在诉说着既远的村人村事。山外即繁华的大都市,但它不崇不阿,只以古朴之象,静美之姿,躲在深谷之中,守望着岁月,见证着时光的流转。
在这里,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而祥和,鸟声如水洗一般干净,风声高蹈,也似清贫的隐士的性格;在这里,没有城市的喧嚣与繁华,只有青山绿水,伴以良夜月小;在这里,没有堂皇的楼阁式建筑,只有依山就势的古老的建筑群落。一切都是那么朴实无华,天然殊胜。
但是,正是这种朴实无华的美,才如此的撼摇人心。
同样的,爨底下村那个独特的“爨”字,本就孤绝。又往往在你不经意间,蓦然出现在村里最显眼的转弯处。在每一个路口、每一座房屋的阔面,始终如影随形,强化着你的记忆。不管是颜体、柳体,还是欧体、苏体,都已不是简单的村名的符号了,而是传统文化的艺术的呈现。休憩时,在一处庭院,村长详细介绍了村庄的来历以及“爨”字之意。
爨底下村建村于明初,是从山西移民而来。关于村名,一说因村庄上方设有军事隘口“爨里安口”,故取名爨底下;另一说是村庄上方另有传为太上老君炼丹之地,叫爨宝玉沟,故名。按《说文解字▪卷三▪爨部》中解释:“齐谓之炊爨。𦥑象持甑,冂为灶口,廾推林内火。凡爨之属皆从爨。”《说文解字注》阐述“炊爨”谓:“火部曰:炊,爨也。然则二字互相训。……此因爨必於灶,故谓灶为爨。”由此知之,“爨”字是与烧火做饭的灶有关。这是最初的解释,或许是这个字的本义了。且爨底下村人全都姓韩,谐音寒。古人是非常讲究命理学的,凡事讲究吉利和顺。若地名对村人姓氏寓意不祥,极有可能产生相冲相克的结果,起码从心理层面而言,存在着这样的认知。因此,为使韩姓一族子孙兴旺,便以“爨”为村名,取其衍生之意:即灶中火。而火能带来温暖,使其不寒,韩氏家族自当蒸蒸日上。我想,当初,韩氏始迁祖之所以建村于此、取名如此,“爨”字是现成的,庶几便宜其事,顺手拿来,而更多的或有着形而上的考量要素吧!“爨”字恰恰合于命理,宜其名讳。从此,“爨”字就成为村庄的历史和文化的标志,成为他们的根,和他们的精神寄托了。
人生见闻,知行各半。说起“爨”字,先前读古书时,也偶有遇见,况我对于古文字,向来是情有独钟,故而对这个词,并不陌生。古诗常用。譬如:
白居易《岁暮》曰:“晨炊廪有米,夕爨厨有薪”;
张籍《哭于鹄》中云:“耕者废其耜,爨者绝其薪”;
皮日休《贫居秋日》曰:“贫家烟爨稀,灶底阴虫语”;
有以上引文可知,皆与炊事有关。
我把我的理解和游观爨底下村的行程发在微信上,很快引起嘤鸣。广东作家赵原先生亦好古,见我微信,发来大段文字,与我探讨爨字。他先从汉字的造字规律说起,以为此字出现较晚,始见于战国时的小篆,其构造生动地展现了古人烧火做饭的场景。凡与此相关的,都可称“爨”。从而衍生出众多相关的词汇。如古代称厨房为“爨室”,煮饭的大锅叫“爨镬”,烧火用的拨火棍称爨杖,主持大事的婢女或主妇又叫爨婢、爨妇,如此等等,说明爨与日常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他并引用古诗文以证之。如《孟子•滕文公上》:“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礼记•檀弓上》云:“曾子之丧、浴于爨室。”《项脊轩志》云:“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一个爨字,让时空无隔,共同感受古人的生活智慧和文化底蕴。而对于传统价值观的消失和传承的缺憾,则心有隐忧,咸有戚戚。
多年之前,我曾在一篇散文里也活学活用过一次,我用“分灶析爨”来表明兄弟分家,后来此篇散文曾参加浙江的一次散文大赛还获了奖。只是后来收入集子时,或因虑及此字太过生僻,有掉书袋之嫌吧,便改为“分灶析炊”。至此方知,此字不可轻易用之,多少会造成文意的阻隔。但在我,已深深地刻在记忆里了。
或许这个字太过繁杂,难写难认,爨底下村曾一度改名叫“川底下村”。据介绍,1942年,正是抗日战争处于艰苦抵抗阶段,这里属于交通要道。为便于对外联络,因为当时社会上的识字率不高,遂改“爨”为“川”,以方便粗通文墨的军民。解放后,又本着地名化繁为简的原则,把一些复杂难认的字变为更好认的同音字,像盩厔改为周至,酆都改为丰都,越嶲改为越西,雩都改为于都……,所以直到改革开放后的1995年,五十多年间,一直叫“川底下村”。后借旅游之大兴,以及文化复兴之东风,又恢复了原名爨底下村。不想“爨”字一亮相,即惊艳世人而爆火,成为京西的旅游胜地。
其实,汉字化繁为简,从汉魏就开始了。具体到这个“爨”字,就很有代表性。宋、金时代,勾栏瓦舍,盛于市井。相传宋徽宗见云南爨氏国人来朝,其服装、头巾、鞋子都皆异于中原,黥面高髻,极富戏剧性。于是,令优伶仿效,“袭其面貌,仿其声调,而神理索然,则优孟衣冠矣。”遂成为一种游戏。所以自宋以来的宋杂剧、金院本中某些简短表演的演剧就称爨、爨弄。宋•周密《武林旧事•圣节》曰:“杂剧,吴师贤已下,做《君圣臣贤爨》,断送《万岁声》。”
旧时戏班子里的艺人为省简笔画,公告节目时或省“爨”为近音字“串”,后来渐以成俗,于是又有了串戏、客串等说法。现在我们常说的客串一词,即由“客爨”简化而来。
爨底下村之“爨”,就我所见所闻而言,可谓是最复杂的村名。每个看到的人,都会在心里驻留些时,念念这个字,体会汉字之形音意之美。同时,也因为是最难认难写的字,也就有着最深最难忘的记忆了,所以,也都首先记住了爨底下村。从这一意义上说,爨底下村最可珍惜者,固然是七十多座古民居建筑的四合院,它是皇冠,而尤可珍惜者,当是村名之“爨”字,它才是皇冠上的明珠啊……
访佛狸祠遗址记
暮春时节,客居金陵,于市井茶肆间,偶闻瓜埠山上尚存佛狸祠遗址。即刻想起辛弃疾的词《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于是,好奇心陡起,便携满襟风露,循着昔日古道,前去寻访。
从六合镇东行,入于郊野。草木蓊蓊郁郁,野径湮没于荒烟之中。目尽处,但见村舍屋宇,古色古香,犬卧巷眠,人家静美。村中又藏古寺,古木参天,干云蔽日,也不能尽掩高翘的檐角。盎然漫溢的古意,使人错意时光仿佛就停驻于此。路边锻炼的老伯,很是富态,便向其询问。老伯停下摆动的手,遥指前方隐约可见的山峦说:“那山便是瓜埠山,祠宇早已毁坏,唯余残碑而已,也没啥可看的。”语气里有些不屑。我不便与老伯再说些什么,道谢之后,唯循着老伯的指引,怀着复杂的心情,一步步走向山麓。
到得山顶,在一片蒿莱之中,果然见到了那块残碑。半隐于荒草之间,苔痕斑驳。碑上镌刻着“佛狸祠遗址”五个字,苔色浸润漫漶,字迹若隐若现,仿佛历史将要闭上欲言又止的嘴巴似的。但我仍能感受到那份历史的厚重,就像陡起的晨风一样,扑面而来,沉浸其中。
我驻足碑前,良久不语。一任山风过耳,偶或指尖抚过残碑,一股莫名的感慨即刻便从心中涌起,很厚很浓,仿佛触摸到了千年前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的尘烟。
寒江澹澹,风过林壑。元嘉年间,宋文帝草草北伐,志在恢复中原,收复失地。却因轻敌冒进、准备不足而终致覆师。这给了北魏太武帝莫大的机会。太武帝拓跋焘,小字佛狸,虽是鲜卑族,但一统天下之志,一点也不亚于汉家雄主。这位鲜卑拓跋氏,堪称一代天骄,以其非凡的胆略和卓越的军事才能,将整个北中国尽收纳于麾下,之后乘势挥鞭南下。铁骑如风,旌旗蔽日,胡笳羯鼓之声,声震淮扬。那场面何其壮观,又何其震撼。两月之间,自河朔直抵江北,“其军锋杀掠不可胜算”,江左为之震动。《魏书•卷四下•帝纪第四》载:“癸未,车驾临江。起行宫于瓜埠山。永昌王仁自历阳至于江西,高凉王那自山阳至于广陵,诸军皆同日临江,所过城邑,莫不望尘奔溃,其降者不可胜数。甲申,义隆使献百牢,贡其方物,又请进女于皇孙以求和好。”为威慑南朝,随即在瓜埠山筑起行宫。连栋接云,巍峨壮观。仿佛一座不可撼动的堡垒,俯瞰江南。彼时宋人隔江遥望,无不黯然神伤,其屈辱莫可名状,再也不敢做过江之想。
拓跋焘也因其文治武功,被北方各族称为“佛狸天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威名在民间越传越玄,以致神话其行。因此,在他死后,瓜埠行宫也自然而然演化为祭祀之所。一时之间,佛狸祠下,香火鼎盛,一派神鸦社鼓。可在这喧闹的场景背后,掩饰着的却是南朝统治者的得过且过,呈现的是芸芸遗民的忘战之象,让人不禁为南朝王室的命运捏一把汗。可以说,在隋朝统一中国之前,整个南朝不管是刘宋,还是后来的萧齐、萧梁、陈朝王室,旧君去,新君来,全都热衷于偏安江南,“封狼居胥”反成了奢华之梦,唯躲在一片繁华的背后,歌舞楼台,醉生梦死。看似锦衣玉食,实则隐藏着深深的危机,俨然忘却了兵戈烽烟。
忘记历史的人往往被历史所教训,因为历史总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几百年后,逮至南宋,一样的场景再一次上演。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临安江南,本不作长久之计。然而,满朝文武,没有几个人志在中原,“直捣黄龙”。投降派占据高位,志得意满。主和反成时髦,主战受到迫害,甚至被杀害。“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陆游悲愤填膺,之死靡它。辛弃疾登上北固亭,看见:佛狸祠下,社鼓不息,召唤着神鸦来啄食祭品;遗民们跪拜的香火里,腾起的竟是没了血性的袅袅青烟。辛弃疾捶胸顿足,感慨万千,发出浩叹:“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非独伤悼往昔,亦忧今也!更有着对后人的深深忧虑与警醒:不可忘战,忘战必危。纵有锦绣山河,如此荒诞,终将沦为胡尘所覆之地。
其心谆谆,其情殷殷。
至今读来,其中的豪情,犹激荡在胸。
今我登临此地,怆然之情、忧患之意愈深。虽说世事如梦,兴废无常,然辛词所表达的伤古忧今的情怀,透着多少当年未干的泪痕呵!又分明就是映照世运人心的一面寒鉴。
南宋之世,国运倾颓,危如累卵。二圣蒙尘,中原尽陷。可叹庙堂衮衮诸公,苟安一隅,北伐之志竟成绝响。嘉定年间,真州守臣李道传以为佛狸祠在,竟觉得是一种屈辱,遂沉像毁祠,欲以铁腕涤尽胡虏之痕,一雪靖康之耻——此中激愤,何尝不是一种壮怀激烈!然国势孱弱,空余孤愤,沉毁之举,终究不过是一声绝望的呐喊、发泄而已。可是,有形之物毁之易,而盘踞在信仰深处的根脉,却势难斩断。泥塗中的苍生,所求唯有一方安宁、岁岁太平,神佛是否胡种,何暇细究?但求灵验,便是心中的乐土。
这也是佛狸祠已毁,而民间记忆未绝的深层原因。所以,明清以降,民间更在旧墟之上,又悄然重构为太平寺,供奉观音、祭祀山神,香火复炽。这虔诚的烟火,何尝不是一种深沉的妥协与无言的叹息?而“佛狸”之名,也如影随形,始终盘桓于此。直至抗战烽烟骤起,日寇炮火无情倾泻,千年陈迹,终化为齑粉,徒留一片焦土与刺骨的悲怆。
如今,瓜埠山上,唯余此一截残碑,孑立于斜阳苍烟之下,无言冷对寒江。江风幽咽,拂过斑驳的碑面,似在低诉无尽的沧桑,又似在叩问茫茫来者也。暮色四合,数点寒鸦绕碑哀鸣,盘旋不去,也如凭吊的使者。我整肃衣冠,向碑三揖。默诵稼轩词句,声渐杳于江风。
归途中遥想:千古兴废,皆委尘土。胡马南牧之恨,宋室偏安之痛,俱往矣。唯稼轩词中那悲怆的词魂,犹傍此残碑,与江涛同低徊,共呜咽——那是一种穿透千年的共鸣,是对历史的深沉敬畏与刻骨喟叹。“佛狸”二字,岂止异族首领的名号?更是抽打在民族脊梁上的历史之鞭!小小一祠,承载的竟是半部民族的血泪史,也见证了诸多的荣辱兴衰——当我们凝视佛狸祠,所见的从来不是异族的行宫,而是“忘战必危”那以血写就的训诫。如同此刻,碑身上所沁出的冰冷湿气,那是元嘉年间败军的血,是靖康耻中北徙的泪,是所有被时光掩埋、却永不愈合的伤口。
今追记佛狸祠旧事,非为钩沉索隐,唯愿世人读史明志,勿使“神鸦社鼓”,再成亡国之响。勿使残碑荒草,复掩兴亡之痛。国耻民殇,安敢或忘?祠宇虽烬,而史痕不灭。昔者,胡骑窥江,此祠成屈辱之符;今者,残碑立野,后人当思和平之贵。历史是无声的教科书,亦是长鸣的警世钟。今虽四海承平,然寰宇未靖,烽火之种,未尝绝迹。登临此山者,当于江风暮霭间,细味稼轩词中深意。若此文能启人一思,则残碑不孤,佛狸之祠,虽毁犹存矣。若后人忘却稼轩“可堪回首”的锥心之叹,重蹈“元嘉草草”的覆辙,则瓜埠之悲,安知不会在异时异地重演?若后人能深谙兴替之道,常怀忧惕之心,则瓜埠之悲,或可永绝于此也!
此亦我思所得也:残碑从未沉默。它只是将千载的警示,细磨成沙。如杜牧所言:“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静待每一位后来者,俯身拾取。当其指尖触到那沉重的历史的碎片,或能听到江风过耳,送来一句穿透时空的低语:“以史为镜,方知始终。”
茶烟起处是苍山
暮春到宾川,过大理,少住,宿洱海边一民宿。旁有一茶馆,檐前挑“三道茶”茶幌,杏黄色的旗帜,在风中漫卷。开茶馆的主人姓杨,与我同姓。他是白族人,我是汉家。与之攀扯本家,以拉近距离,这也是行走江湖人的狡猾。青瓦屋檐下的吧台上,摆着几摞烤制的乳扇。廊下陶罐,煨着松枝火。他见我披一身苍山云雾来,笑吟吟地招呼,捧出黑陶茶盘,朗声说:“客官吉祥!三道茶是大理的特色茶,今日且饮些。暖胃,暖心。”
此前几日,在大理的宾川参加诗会,苍山洱海的风,甚至草木,都带着几分诗意。云南是茶乡,处处都有好茶,连空气中都似有茶香浮动。当然,最有名的当属普洱,但当地人却说,他们几乎不喝普洱,平时喝的都是当季的绿茶。果见在大理古城的街头,摆有很多茶摊,小商小贩,在地上铺一块油布,上面堆着四五种茶,与买菜的摊位混在一起。可见茶的产量之多。正因其品类之盛、品质之优,倒也不十分以之为珍,就那么很随意地堆在市井。
在宾川,我就听闻过三道茶。每天也几乎是茶不离手,各种名茶都尝了个遍,但唯独三道茶,或许因为冲泡的方式太过繁缛了吧,几天的会期,竟没有“遇此良物”。
此番到得大理,得来不费功夫,三道茶的茶馆就近在舍畔,时也运也,于是兴趣陡增,自然不可错过。
午后的阳光正好,一方小院,紧挨花墙植三两株三角梅,正开得灿烂,还有几株挺直的芭蕉树,茎粗叶阔,绿意盎然。茶案是整块苍山青石凿成,纹路里还沁着茶渍。几个精致的茶盏,便是品茗的天地。我说,有上等的好茶,只管拿来。主人笑着准备去了,不多时,便捧着茶具走来。
“北京来的老师,到了大理,白族的三道茶,不可不品,喝了,方不虚此行。”说话间,手中陶罐已置于火上。茶罐被火舌舔着,发出蓝光。他抓起一把墨绿的新茶,投放进去,霎时,陶罐里便浮着一层蜷缩的绿叶,隐约有丝丝青烟腾起。
主人说:“头道茶要炒,要焙出焦香,入水才够味。”
他用竹夹不停地翻动茶叶,茶叶在陶罐里翻滚跳跃,发出“滋滋”的声响:“这茶,也须得用感通寺后山的茶。”
不多时,便焦香四溢,色如琥珀。
随后,冲入沸水,茶汤瞬间变得似松烟浓酽。主人双手将第一道苦茶奉到我面前,我双手接过。轻抿一口,一丝苦涩瞬间便攀着舌尖漫上来。我不禁眉头微皱,主人见状,笑着说道:“这第一道苦茶,可喻人生,初始,多有艰辛。但唯有经历这苦,方能知晓后头的甜。”我细细回味,觉得所言极是。倒使我想起年少时于灯下读书,父亲总说:“嚼得菜根,百事可做。”檐角铜铃叮咚,洱海的风裹着茶烟,掠过面颊。在这苍山脚下,白族人民用这杯苦茶,坦诚地诉说着生活的真谛。老杨又道:“我们白族儿郎迎亲,头碗茶必敬岳丈——因苦味里藏着诚意呢!”
稍歇片刻,第二道茶又端了上来。只见乳香混着桂皮,红糖伴着核桃仁。核桃碎在琥珀色的茶汤里沉浮,一股甜暖的气息直入鼻窦。浅尝一口,香甜醇厚,与第一道苦茶形成鲜明对比。我由衷赞道:“这道茶,甜得厚实,倒像腊月里围炉而出的烤糍粑,喝来真是幸福。”
老杨掰半块乳扇给我佐茶,眼中满是笑意:“这便是苦尽甘来,生活中付出的汗水,终会换来甜蜜的回报。这也是我们对客人的美好祝福。”阳光洒在小院里,茶杯中倒映着主人家朴实的笑容,那一刻,我仿佛理解了这甜茶背后的深厚情谊。
老杨往火塘添了块柴,说:“早些年马帮走茶山,翻过雪山第一件事,便是喝碗甜茶,冻僵的手指才活络得开。”
窗外就是洱海,波光微漾。苍山十九峰的云影跌进洱海,那画面很美。海鸥不停地掠过湖面,自由自在。让人觉得,人间值得。老杨忙乎了一阵儿,忽忆起旧事,说:“当年我祖母在熬甜茶时,总要多放一勺红糖,说日子再难,也要尝得出甜头。”
第三道茶盏未至,倒先闻到花椒辛香。这碗茶确实古怪,浅呷半口,蜂蜜的甜、花椒的麻、姜片的辣,诸般滋味在口中交织,复杂而悠长。我陷入沉思,主人眨巴着眼,轻声说道:“生活或如这茶,有苦有甜,亦有诸多复杂滋味,需时常回味,方能拥有豁达淡然的心境。”老杨抚着陶罐上斑驳的火痕,继续说道,“茶里都有故事,老辈人说,三道茶要配着故事喝。《蛮书》也记载:‘椒桂之香,可以祛瘴。’当年马锅头翻山遇暴雪,全靠一囊花椒驱寒。”
三道茶喝完,花椒的麻还在舌尖上打旋儿,竟也勾出前两道茶的余韵。三道茶,三道人生的启示,白族人民用这简单的茶饮,传递着对生活的深刻理解。
品着三道茶,听着茶里的故事,且是在苍山洱海边,正如古人所谓:“赏心于此遇,即事多所欣。”这样的机遇十分的难得和惬意。美景流年,惬意之事,惬意之物,人生能有几遇?因此,我便把大把的时间情愿消磨在无聊的茶事上,虽无所事事,但心有所托。从中午一直喝到暮色渐浓,茶烟染透青衫。老杨又过来续茶,悠悠叹道:“人活一世,不就像这茶?年轻时嫌苦,中年贪甜,老了方知百味杂陈,才是真滋味。”
我忽然觉得,这话有些熟悉。呵,原是我在泛黄的诗书里,费了多年的功夫,读到,悟道的。此刻,竟被洱海边卖茶人用家常话道破。他们只在生活中求生活,就能轻轻松松地悟得。方知典籍中的奥义,原不过是市井百姓日日操持的营生。大道至简,市井巷陌升起的炊烟,原是最通透的禅机啊!我想起梁实秋先生说,饮茶要得“半日之闲”,却不知在大理的茶烟里,半日竟可抵半生况味。
茶尽时,洱海月已攀上苍山十九峰。老杨收拾茶具,黑陶罐碰着青瓷盏,声音清越,泠泠如古调,给这逆旅平添了些许的山风海月、人生惆怅。
归途踏着石板路,忽记起东坡先生句“且将新火试新茶”,却不知这千年茶烟里,可曾飘过如此三道人生?
【作者简介】:

杨府,作家,学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中关村网络作家协会理事、副秘书长。曾任数家报社、杂志社主编。出版的主要著作有散文、长篇小说、诗集、文言笔记、评论等十多部。其中,《帝国崛起》被中国出版集团推荐参加第六十一届德国法兰克福书展,列为国内十余所大学教学参考书;《老字号与中国传统文化》入选“陕西精品图书出版基金”项目;《村人村事》被“农家书屋”办公室评为“读者最喜欢的五本好书之一”。主编《北漂散文》。
曾获湖北十堰市文学与艺术奖散文集金奖;第九届北京市群众文学奖长篇小说一等奖;首届浙江省“孟郊文学奖”全球华语散文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