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从高密到东坨 情牵半生的土地眷恋
作者:刘连成
1960 年那暑气,就像个热情过头的大汉,裹挟着火车的煤烟味,不由分说地往车窗里猛灌。王树祥紧紧攥着父亲王继清汗湿的衣角,瞅见铁轨两旁的玉米地,正被暴雨揍得像霜打的茄子,腰都直不起来。十三岁的少年,眼睛随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电线杆骨碌碌转,在那三天两夜的折腾里,母亲拿粗布帕子,像呵护稀世珍宝似的,反复擦着他脑门上的痱子,姐姐更是把最后半块玉米面饼硬塞给他——嘿,那可是从高密老家带出来的宝贝疙瘩,饼子里还藏着几粒去年的高粱壳,就像藏着老家的悄悄话。
火车在郑家屯站一停,热气和泥土的腥气,像两个勾肩搭背的好兄弟,一股脑儿地漫过来。二十辆胶轮大马车在泥地里吭哧吭哧地碾出一道道深辙,车帮上的挎杠随着牲口的脚步,像个调皮孩子似的咯吱咯吱直响。折腾了小一天,拉着山东移民的大马车,终于晃晃悠悠地来到双辽农场场部。嚯!那场面,锣鼓敲得震天响,红旗飘得像喝醉了酒的汉子,那叫一个热闹。王树祥和小伙伴们,像一群听话的小鹌鹑,端端正正坐在车厢里,看着父亲和同来的山东大汉们,一会儿帮妇女抱孩子,一会儿抬木箱。有人的布鞋陷在泥里,怎么拔都拔不出来,干脆光着脚丫子在水里趟,脚底的老茧被石子硌得红通通的,也不哼一声,真是倔强得像头老黄牛。
双辽农场的欢迎宴,就设在场部门前的露天场地上。用学生课桌拼成的长案上,白馒头像一群刚出笼的胖娃娃,热气腾腾的。猪肉炖粉条的香味,那可不得了,能像长了腿似的飘出半里地。王树祥哪见过这么白的馒头,一口咬下去,差点没把舌头给烫熟咯。总场党委书记裴志夏举着粗瓷碗,亮开嗓子说:“从今天起,这儿就是你们的家啦!山东的亲人们,得和农场的老职工一起,把这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王树祥瞅见父亲端着碗的手直哆嗦,母亲则偷偷抹了把脸,泪水吧嗒一声,滴在碗沿的油渍上。
2022年双辽农场场志主编刘连成(右)与双辽农场党委副书记郑守威左)在双辽农场一分场采访老队长王树祥(中)。
到东坨的那个傍晚,夕阳就像个神奇的画师,把新盖的土坯房染成了金红色。墙缝里还嵌着新鲜的麦秸,屋顶的茅草在风里像个害羞的小姑娘,轻轻摇晃。大队的干部带着他们看房子,又指给他们井台的位置,还说这院里的空地能种白菜萝卜。王树祥好奇地摸了摸糊着黑泥的墙,指尖沾了点土,凑近一闻,嘿,居然有股甜丝丝的气息——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碱土特有的味道,混着汗水浇灌后,能长出比高密老家更壮实的庄稼,就像这儿的土地憋足了劲儿要给大家惊喜。
五年后,王树祥成了队里最年轻的保管员。他管着仓库里的种子和农具,那账本记得,比大姑娘绣花还仔细。有回播种前检查稻种,发现角落里几袋受潮发霉了,可把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夜翻晒。手心被稻种粒磨出了血泡,他也顾不上。那晚月亮贼亮贼亮的,他蹲在晒场上翻种子,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瞧,原来是刚从高密来投奔亲戚的姑娘春燕,端着一碗热水,像个小仙女似的站在灯影里。
“俺娘说夜里凉,让俺给你送点热的。”春燕的辫子乖乖地垂在胸前。王树祥接过碗,指尖碰到春燕的手,两人就像被稻芒扎了一下,猛地缩了缩。后来春燕成了队里的记工员,每天收工时在油灯下核工分,王树祥总借着问种子数量的由头,在她桌边多赖一会儿。窗外的高粱地在风里沙沙响,就像在偷偷给两人保守着没说出口的小秘密,把那些话都藏进了夜色里。
1972 年,王树祥当上了东坨生产队的队长。他领着社员们在碱地上挖排碱沟,天还没亮就扛着铁锹下地,一直干到星星出来才回家,就像个不知疲倦的老陀螺。春燕给他缝的垫肩,磨破了三个,他还总说补补还能穿,节俭得像只护食的老母鸡。有年夏天闹涝灾,刚抽穗的稻子泡在水里,他二话不说,带着队里的壮劳力跳进齐腰深的水里挖渠排水,一泡就是三天三夜。春燕带着妇女们送来热姜汤,看见他趴在渠边吐黄水,心疼得眼泪止不住地掉,可还是把最烫的那碗塞给他:“喝了才有力气,咱山东人可不能认怂。”
那年秋天,东坨的稻子打了全场最高的产量。场院里的稻谷堆得像小山似的,脱粒机转了整整一宿。王树祥站在月光下,看着春燕领着姑娘们用簸箕麻溜地往麻袋里装着稻谷,脸上笑开了花。他走过去,帮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温柔地说:“等忙完这阵,咱去扯块红布做件新衣裳。”春燕的脸,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红,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就像蚊子叫,却甜到了王树祥心里。
后来的几十年里,王树祥在队长的岗位上,迎来了一茬又一茬新职工。他像个耐心的老学究,教年轻人看碱土的颜色辨墒情,讲当年山东老乡们如何在冻土里播下第一粒稻种。他的儿子跟着拖拉机手学开收割机,女儿考上了省里的农业学校。每到清明,他会带着一家人去村头的十字路口烧纸钱,火苗一窜起来,仿佛又听见当年火车的汽笛声,在岁月里悠悠地回响,就像在诉说着那些过去的故事。
如今东坨的水田连成片,夏天看过去,像一块铺在大地上的绿绸缎,那叫一个鲜亮;秋天呢,就变成了沉甸甸的金浪,仿佛在向人们炫耀着丰收的喜悦。王树祥退休后,总爱到田埂上溜达,碰见年轻人喊他“王叔”,他就咧开嘴笑,露出被山东高粱酒泡得发红的牙床。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和身后成片的稻子、整齐的砖瓦房融在一起,成了这片土地最温暖的模样。
风从高密的方向悠悠吹来,带着渤海湾的咸腥,也带着双辽平原的泥土香。王树祥心里明白,当年那批踩着泥泞而来的山东人,早已把根深深地扎进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他们的汗水浇灌出的,可不只是一季季的庄稼,更是一个比故乡还要安稳、还要温暖的家,那是他们用一辈子的时光,书写的深情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