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路边
每近夏至,便会想起舅婆裹的馄饨来。
俗话说跟着谁亲着谁,小时候在舅婆家几年,舅婆便是我最亲的人。舅婆平时也擀皮子裹馄饨,但只有夏至的馄饨特别好吃,特别值得回味。夏至的馄饨首先有诗,这就很有趣。我觉得我没有村上的阿哥阿姐聪明,总是忘了这诗怎么念,所以年年要缠着舅婆再教一遍。舅婆也总是笑着说:“旧年教过的呢,就忘了?真是木铳。”便一边裹着馄饨,一边不厌其烦地再教我。我于是跑到帮着大人做农活的阿哥阿姐面前念,表示我会了,表示我不是木铳了:
新麦馄饨新蒲扇,新歌舞蹈敬神仙。
后稷赏我大丰年,“夏九歌”里好种田。
这诗在村上妇孺皆知人人会念,据说是从祖婆婆那里流传下来的。村上人都知道祖婆婆的父亲是明朝状元陈于泰的儿子陈朝寀,所以祖婆婆是很有学问的大家闺秀,这使全村人走出去都脸上有光。这个叫做杨大户的小村是个同族村,所以老老少少都是祖婆婆的后代。祖公公呢?倒没人提起了。
对于这诗的内容,我则是在以后许多年里才慢慢领会,但我知道吃了馄饨后,舅舅照例会把门板拿到河里去清洗。这样到了晚上,我便能躺在搁好的门板上数星星,在舅婆划拉的蒲扇风中,听着她那总也说不完的“从前头”的故事。
夏至前后是村上最忙的时候,全村的舅舅舅母们先是会把镰刀磨得锋快,担绳挑箩准备得妥妥当当。随着队长舅舅一声:“开镰!”那一方块一方块的麦穗,便在人头攒动中一浪浪倒下,一担担被挑上来,堆满了队里的大谷场,也堆满了各家门口的小谷场。这时的阿哥阿姐们便成了家中烧茶煮饭的主力,也是忙得不亦乐乎。
家家门口的掼床支起来时,舅舅们都还忙在田里,譬如车水甩烂草,或者驱着牛耕田耙田等。麦把只在舅母姨娘们的手中高高举起,一下一下地向龟背面竹条式的掼床摔去。麦粒飞蹦中,湿透的短袖衫贴着乳房在舞动,麦芒乘机爬上了她们凌乱的头发和红彤彤的面孔。虽然很辛苦,但夹杂些荤话的欢歌笑语依然会时不时从掼床上爆发出来。那些还没出阁的姨娘们便绯红了脸,不敢应声。一旁的我们也会遭到呵斥:“去,细佬家听什么!”
年迈的舅公们往往不用等到新麦过磅,便知又是一个丰收年,他们只消掐下一颗麦穗,双手一搓,吹掉芒壳,脸上就露出惊喜来:“粒粒綳绽,粒粒綳绽。”有时他们会顺手把搓净的麦粒塞给我们咀嚼,还说这叫磨牙糖(听起来酷似麦芽糖)。虽然我们一边嚼一边吐麸皮,直到两腮发疼也没尝到糖的甜味,但依然喜欢新麦给我们带来的欢欣。
舅婆说夏至是祭祀农神后稷的节日,那些麦呀稻呀豆呀菜呀等,都是天神后稷下来教我们种的,没有后稷,我们现在还像猴子在森林里吃野果呢。饮水思源,所以新麦上来的第一顿要裹馄饨供奉和拜祭后稷,也要供奉和拜祭祖先,这叫荐新。裹馄饨也就是把混沌懵懂都裹起来,天下百姓人人聪明,所劳作的庄稼果蔬年年大丰收。特别是细佬,会念书、有出息,长大坐官船。
舅婆说过去夏至是很隆重的,谷场上摆着供奉台,各家的生馄饨裹好后要先送来给长辈们评判,煮好后再拿来供奉。供奉时全村都要随着族长的歌咏声列队舞拜,最后才是大家品尝新麦馄饨。谁家女儿裹的馄饨得了好评,说婆家时也是值得一提的呢。
夏至过后的杨大户村,又是一番景象。农谚说夏至开秧门,即莳秧开始了(现在有所变化,夏至时莳秧基本结束)。队长舅舅说拔秧是女子单打,挑秧是男子单打,插秧是男女混合双打,众人便乐呵呵地按着队长的分工出发了。套大头网蝉、玩金虫,以及到公社新修的大洋垅沟(灌溉沟)里洗冷浴,便成了我跟在阿哥阿姐屁股后的幸运。
夏至是一年中白天最长的一天,村上舅公们说这叫阳之极。但就像冬至不是一年中最冷的天一样,夏至也不是一年中最热的天。最热的天是在秧插好后,路面的泥土也被日头暴晒得滚烫,这时是人热得跳秧热得笑。稻秧的特性就是喜热不喜凉,却苦了天天泡在田里耥稻、拔草、施肥和治虫的舅舅舅母们。
往往天上的星星越多,明天就越热。这样的天气里舅婆就不再唤我回屋,而是撑起蚊帐露宿。露宿的蚊帐里往往又会传出我们村童念得很不流利的《夏九歌》来:
一九二九,扇不离手。
三九四九,困觉路口。
五九艳阳虎老秋, 六九睏觉进门楼。
七九床边备布绸, 八九子夜盖被头。
九九加一九,家家棉衣搂。
上学后才知道,许多同学居然只知道冬至起九的《冬九歌》而不知道这首夏至起九的《夏九歌》,到底我们高塍杨大户村人是祖婆婆的后代,文化底蕴就是不一样。

作者简介:
路边,实名朱再平,江苏宜兴人,1959年生。20世纪80年代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学历。喜好文字,著作有小说集《陶女》、散文集《烟雨龙窑》、音韵集《现代汉语通用韵纂》。主编本有《悠悠岭下》《周济诗词集》《周济遗集》《宜兴武术》《阳羡风物》《红塔记忆》等。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