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涌泉
玉米脱粒机的事,像块石头砸进研究所这潭水里,咕咚一声,沉了底,波纹却慢慢荡开了。明面上,牛爱国还是那个蹲在后院废料堆、对着图纸较劲的“哑巴”,但暗地里,看他的眼神多了些别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疏远或讥诮,掺进了点好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
他开始收到一些“私活”。
起初是所里看门的老头,偷偷摸摸抱来个不转的旧台扇,赔着笑脸:“爱国,瞅瞅?响都不响了,扔了怪可惜……”牛爱国没说话,接过来,拆开,发现只是个线头烧了。他找段旧电线接上,又给干涩的轴承滴了点机油。台扇重新转起来时,老头千恩万谢,塞给他两个自家蒸的大馒头。
接着是食堂大师傅,午休时把他拉到灶房后,指着一台切菜吭哧吭哧喘粗气、就是不快的破机器:“这老伙计跟了我十几年,现在罢工了,新领导批条子慢……”牛爱国蹲下,看了半晌,发现是皮带松滑,齿轮也有些磨损。他找了截废皮带换上,又把几个齿轮拆下来,用钢锉仔细打磨掉毛刺。机器重新欢快运转时,大师傅拍着他肩膀,晚上给他碗里多扣了一大勺红烧肉。
活儿都不大,甚至算不上正经“维修”,更像是缝缝补补。但牛爱国干得极其认真。他面对这些不会说话的铁疙瘩时,比面对所里那些干净体面的人自在得多。手指触摸着冰冷的金属,寻找故障的根源,再用最直接、往往也是最笨拙却有效的方法让它重新“活”过来——这过程,让他想起在石场砸石头,目的简单,反馈直接。
他依旧沉默,但“哑巴手艺好”的名声,却不胫而走。渐渐有附近农户,打听者寻到研究所后院,怯生生地拿着坏了的锄头、镰刀、甚至小孩的铁皮玩具,求他给“看看”。他也不推辞,能修的,就蹲在地上当场摆弄;缺零件的,就去废料堆里翻找;实在修不了的,就摇摇头,把东西默默递回去。
报酬五花八门:一把炒花生,几个热乎乎的鸡蛋,一捧刚摘的青枣,甚至只是一迭声的“谢谢”。他都收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下次那人再来,他会更仔细地看看手里的家伙什。
小仓库角落,渐渐堆起了这些微薄的“谢礼”,散发着泥土和生活的气息,冲淡了铁锈和机油的味道。
副所长有次“偶然”逛到后院,看着牛爱国正给一个老农修豁了口的铁犁铧,锤子敲打得叮当响,火花四溅。老农蹲在旁边,絮絮说着今年的旱情、粮价。牛爱国埋头听着,偶尔点一下头。
副所长看了一会儿,没打扰,转身走了。第二天,牛爱国发现小仓库门口多了个旧工具箱,里面工具比他自己凑的齐整多了。
变化是悄无声息的。牛爱国发现自己走在所里,朝他点头的人多了。食堂打饭,大师傅勺子里那块肉,总是沉甸甸的。甚至有一次,那个曾议论他“野路子上不了台面”的年轻技术员,扭扭捏捏拿来个卡壳的进口计算器,求他“看看有啥土办法没”。
他还是不怎么会“画明白”。图纸上的线条依旧生硬,标注依旧是他自己才懂的符号。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对着光洁的图纸发怵了。他开始把自己的那些“手感”、“热胀隙”,尝试着用更接近规范的方式标注在旁边,哪怕依旧显得不伦不类。
有一天夜里,他又在修改那份山地泵的草图。画到一个关键处,如何让那股“蛮劲”更顺滑地传递,他卡住了,习惯性地烦躁起来,铅笔差点撅断。
他喘着粗气,目光扫过墙角那些花生、鸡蛋、青枣……还有老农留下的半袋烟叶。他想起修好犁铧时,老农那满脸的褶子都笑开了,说“今年秋耕能省不少力气”。
他慢慢平静下来。
他扔开那张“标准”图纸,抽出一张废纸背面,不再去想什么比例尺、应力线。就凭着记忆里那铁疙瘩的触感,凭着让它“有劲又顺当”的那股念头,胡乱画起来。线条狂放,甚至潦草,却透着一股活生生的狠劲。
画完了,他自己看着都愣了下。这图,比之前那些规矩多了却死气沉沉的图,反而更接近他脑子里那个东西。
他拿起桌上那个搪瓷缸子。里面是刚泡的浓茶,茶叶放多了,苦得他咧了一下嘴。
但这苦味后面,跟着一股扎实的、滚烫的劲头,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驱散了夜里的寒气和胸口的滞涩。
这碗水,苦,却喝得浑身暖胀,仿佛有股力,推着那点死水,自己要往外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