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出发的地方是运河,是土地,是黄土地上的犁”这是一位在运河边上长大的作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在这片土地上,作家说她的心就是故乡土地上的一把犁。
辛道民也有一把犁,与作家心上的犁不同,他的犁是扶在手上的。辛道民一辈子除了老娘就跟犁亲,七岁那年肩膀上能背得动粪箕了,就屁颠屁颠跟着拉犁的牛屁股后面拾粪了,母亲说耕地的牛粪有劲,庄稼就会长的好。
故乡的土地上永远离不开犁。长大成人后的辛道民家有了牛和犁,牛和犁也成了辛道民的朋友。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特别的年头里,坏分子还要有指标,村里如果没有达标的必须要造一个,区长大奶奶虽然是国民党区长的遗孀,但是区长大老爹在抗战时期也是对共产党人有过贡献的朋友,再说她又是全村辈分最高的长辈,所以区长大奶奶也只是在会场上挂个牌子亮了个相,就回家去了。
作为替补队员的辛道民就没那么幸运了。劳苦半辈子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现在被划为黑五类的原由。十七岁的时候他被抓了壮丁,自己的壮丁是被抓去的,不是自己愿意的。而且在淮海战场上也是走过解放门的人,也是跟着共产党领导的部队回过头去打了国民党,淮海战役结束后,只是他没有跟随大军继续南下,而是回到家乡接受政府分给他家的土地种地去了。他想申诉,却没有地方也没有人愿意接受他的申诉。
特殊时期的黑五类不是谷物,是辛道民这类型的人。
东方的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辛道民已经在田里了,头上不顶着星星他是回不了家的。那个时代,只要是有运动,他是首选挂牌子站台的人,全生产队没有第二个人选,他是那个时代的专业运动员。生产队的干部们习惯了,作为运动员的辛道民也习惯了。
顽童的天性总是充满了好奇心,他们并不懂得罪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眼前挂牌子的人有什么罪,为什么有罪?只是觉得他们手中的泥疙瘩从此有了好的去处,投在牌子上听响,砸到人身上人会动,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玩的事情了,顽童们的欢乐此起彼伏。学校早已经关了门,再说上学有什么意思,老师不是也有这样站在台上挂牌子的人么?牧羊的鞭子打在身上他们会躲,躲的样子更好玩。人的尊严在此刻在辛道民这里早已经荡然无存了。
自从挨过羊鞭之后,耕地时候辛道民手中的鞭子再也没有落在牛的身上,鞭梢不是甩在半空中炸个空响,就是落在牛眼面前的土地上。辛道民知道了鞭子打在身上的感觉,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疼痛,而是心里面的苦。他不愿意将自己的痛苦再复制到牛心上。老牛懂辛道民的鞭子,只要听到鞭子响,它就昂头奋力前行,辛道民与老牛默契的程度形同父子。别人手握犁梢,他是手扶犁梢。犁铲尖入土不贪深也不贪浅,前行的速度不紧也不慢,辛道民对它的好,它是懂得,犁活的时候从来都不为难辛道民,尽量让辛道民的心顺畅些。
忧郁孤独的辛道民没有人做朋友,那些年又有谁愿意做黑五类的朋友?除非他真的想倒霉。辛道民用沉默与忍耐度日熬夜,心中的苦对谁诉说,又有谁敢听?每到夜晚,辛道民没有买灯油的钱,漆黑的空荡荡的茅草房里只有那头一刻也停不了嚼草的老牛,和躲在墙角落一言不发的犁陪伴着他。白天经历的所有的悲苦所有的恨只能对牛和犁诉说,停不下来的诉说。说的久了,通人性的老牛偶尔也能从粗厚的鼻腔里面发出“哞哞哞”的低吟。辛道民知道老牛听的懂他的苦,不像墙角那把一声不吭的哑巴犁。要不然老牛怎么会流泪呢?辛道民见过老牛的眼泪。辛道民不求它们听的懂,更不期冀它们能够回答他一句半句,只求他们愿意听。这么大的世界,这么漆黑的夜晚,也只有老牛和犁愿意听他控诉,辛道民的尊严也只有在这里才可以得到。
辛道民的鞭子常常是挂在肩头上的,耕地的时候他全凭嘴巴里打嘞嘞,“打嘞嘞”在我们北乡就是在耕地的时候唱的歌,像陕北民歌信天游,没有固定的曲调,歌词也是随着心情信口开河。辛道民“打嘞嘞”的腔调没有人愿意听。他打“嘞嘞”的声音凄惨而悲凉,像空中匆匆飞过的杜鹃鸟的啼血鸣叫,他似乎要把他遭受过的所有苦难和悲伤,都在这一声声的“嘞嘞”中彻底的释放干净。那一声长啸过后,悠长的腔调久久的回荡在乡村田野的上空,那长啸飘过村庄的时候,不见鸡鸣不闻犬吠,儿童不啼。多少年后当年曾经听到过辛道民打嘞嘞的石三爷,想起那腔调依然唏嘘不已。
作家的犁在心上,辛道民的犁在手上。心中的犁是甜蜜的,手上的犁是苦涩的。
当田野里出现屁股后面冒黑烟的拖拉机,当拖拉机的屁股上挂着铁家伙旋耕机的时候,辛道民的心是真的凉了伤了,他不是因为担心吃饭的问题,而是忧虑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了朋友。
2025年8月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