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自斟
水泵事件没掀起太大波澜。晨光里,牛爱国看着那嘶哑抽水的铁疙瘩,嘴角那点生疏的弧度很快塌陷下去。赶在有人发现前,他默默把工具还原,油污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溜回宿舍,仿佛只是起早溜了个弯。
研究所的日子依旧。客气,干净,隔着点什么。他坐在办公室里,对着那些线条清晰、数字精确的图纸,像看天书。那些在油污和失败里摸爬滚打出的“门道”,在这里找不到对应的格子填写。副所长委婉地建议他去参加个夜校,补补文化。他去了两次,坐在最后一排,老师讲的公式像蚊子叫,他听着听着,眼皮就沉了,梦里全是石头砸落的闷响和铁锈味。
他开始更频繁地溜去后院废料堆。那里是他的透气口。那些报废的、被淘汰的铁家伙,歪歪扭扭堆着,生着锈,沉默着,却比办公室里任何一张笑脸都让他觉得踏实。他有时就那么蹲着看,有时忍不住上手,东敲敲,西拧拧,像个老农摩挲着惯用的锄头。
所里新进了一台外地产的播种机,说是先进,试用时却老卡壳,几个技术员折腾半天,越修越糟,抱怨设计有缺陷。机器被暂时弃在仓库角落。
牛爱国夜里又摸了过去。仓库没灯,他点着半截偷拿的蜡烛头。就着那点摇曳的光,他把这台“先进”机器里外摸了一遍。结构是精巧,用料也扎实,可几个连接处显得别扭,像是画图的人没摸过泥土,不知道地里干活的实际劲儿有多大。
他回到宿舍,睡不着。破天荒地问同屋的人要了张纸一支笔——那人惊讶地看了他好几眼。他趴在床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笨拙地画起来。线条歪扭,字像狗爬,尺寸全是凭手感估摸。他不是在画新图,是在把脑子里那台机器拆开,又按自己觉得“该是那么回事”的样子,重新攒起来。
画完了,他看着纸上那鬼画符,自己都觉得寒碜。叠起来,塞进了枕头皮里。
隔了几天,趁仓库没人,他带着自己攒的几件旧工具和从废料堆淘换来的小零件,又溜了进去。对照着自己那张丑图,他小心翼翼地对那台播种机动了手。改动不大,只是把几个受力别扭的接口加固、调整了角度,换了更耐磨的销子。汗水滴在冰冷的金属上,很快凝住。这汗流得,比在办公室绞尽脑汁自在多了。
改完,天已蒙蒙亮。他溜出来,心怦怦跳。
几天后,播种机被重新拖出去试用。技术员们皱着眉,准备继续和它斗争。机器开动,居然顺顺畅畅地下了籽,不再卡顿。操作的老农咧开嘴:“咦?这铁驴子今天听话了!”
副所长觉得奇怪,仔细检查,发现了那些不起眼的改动。他愣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晚上,副所长找到宿舍,没多问,只是把牛爱国枕边那本卷了边的《机械原理》往他跟前推了推,又放下一叠新图纸和一支削好的铅笔。 “所里……以后报废鉴定,你也去看看。”副所长顿了顿,“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画,怎么想就怎么画。”
人走了。牛爱国看着那叠光洁的图纸和那支漂亮的铅笔,没立刻去碰。他先拿起那本《机械原理》,翻到折角的一页,手指慢慢划过那些陌生的公式。然后,他拿起铅笔,很重,比锤子轻,却有点压手。
他在一张新图纸的角落,试着画了一道线。手有点抖,线歪了。他盯着那歪线看了半晌,没擦。接着又画下一道,是他在石场砸碎过的一种石头的剖面,他凭记忆画那韧脆的纹理。
画得依旧难看,没人看得懂。
但他自己看着,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端起床头那杯放凉了的白开水,喝了一口。水是所的锅炉房打的,有股漂白粉味,不如山泉水甜,但能解渴。
冷水,汗水,泪水,都咽下去了。 如今这碗水,是什么滋味,得靠自己慢慢咂摸了。
他放下杯子,手指上的石粉和老茧,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粗糙。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