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活水
石场的日子,砸下去,又是一年。牛爱国佝偻的背似乎被锤子压得更弯,嵌进了骨架里。那日修好碎石机的波澜,早被更多的石头和更多的沉默压平,成了工友酒后都懒得再提的稀罕事。他依旧是那个“哑巴”,比石头多口气。
转机来得毫无征兆,像旱天雷劈在枯井里。
那天,一辆风尘仆仆的吉普车,吼叫着,歪歪扭扭冲开石场的尘土,猛地刹住。车门打开,先跳下来的是马爷。老头更瘦了,像根随时要散架的柴火,但眼睛亮得吓人,一下车就踉跄着,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砸石的灰扑扑的人群里扫射。
紧接着,吴师傅钻了出来,黑着脸,额上一道新疤,眼神却比当年被撸时更凶悍,直接揪住闻讯跑来的工头衣领:“人呢?!”
工头吓懵了,哆嗦着指了个方向。
马爷和吴师傅几乎同时看到了那个背影——比记忆里厚实,却佝偻得不成样子,正机械地抡着锤子,每一下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要把自己砸进地里去。石粉几乎把他糊成了一个灰白的雕塑。
吴师傅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似的低吼,就要冲过去。马爷却死死拉住他,自己先开了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用尽了平生力气喊:
“爱国——!平反了——!没事了——!!”
“那事故查清了!是安装的人螺丝没拧紧!不怪你的设计——!”
“地区局……局里说你的图好!要!要请你回去——!”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凝固的空气里,砸在每个愣住的民工耳朵里,更砸在那个抡锤的背影上。
牛爱国的锤子停在了半空。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一点一点转过身。石粉簌簌地从他脸上、身上往下掉。他看着不远处的两个人,眼神是空的,像是认不出,又像是被过强的光刺瞎了,只剩下茫然的灰白。
吴师傅再也忍不住,挣脱马爷,几步冲过去,抓住他沾满石粉和干涸油污的胳膊,用力摇晃:“爱国!听见没!没事了!咱能回去了!你的本事,没人能再泼冷水了!”
牛爱国被他晃着,眼珠迟钝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吴师傅脸上,又落在后面眼圈通红的马爷身上。他的嘴唇哆嗦起来,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一样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积年的石粉,粗粝得割人耳朵。
一滴浑浊的液体,从他积满石粉的眼角挣扎着挤出来,冲开一道泥沟,滚落下去。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不是嚎啕大哭,没有声音,只是眼泪无声地、汹涌地奔流,在他黑瘦的脸上冲出纵横交错的河床。他整个人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越抖越厉害,像是要把这许多年压进骨头里的冷、累、怕、委屈,全都抖落出来。
他腿一软,要不是吴师傅死死架着,就瘫倒在碎石堆上了。
周围的民工全都傻站着,鸦雀无声。只有风声,和牛爱国压抑到极致后终于溃堤的、无声的痛哭。
马爷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搪瓷缸子,里面是坐车带来的、早已凉透的白开水。他递到牛爱国干裂起皮的嘴唇边。
“爱国,喝口水……顺顺气……”
牛爱国像是没听见,依旧抖着,流着泪。马爷的手很稳,固执地端着缸子。
许久,牛爱国终于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颤抖稍稍平息。他低下头,就着马爷的手,哆哆嗦嗦地喝了一口那凉白开。水顺着嘴角流下,混进泪水冲出的泥沟里。
他喝得很慢,一口,又一口。像是要把这辈子欠下的水,都喝回来。冷水,汗水,泪水……最终汇成了这一口迟来的、寡淡的、却足以救命的活水。
喝完了,他抬起头,脸上狼藉一片,眼神却不再是全然的死寂,那最深处,有一点极微弱的火苗,在经历了漫长的窒息后,终于挣扎着,重新冒出了一点烟。
他看着马爷和吴师傅,喉咙滚动,终于挤出了这些年第一句完整的话,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回……回哪儿?”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