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淌汗
马爷揣着那卷图纸走后,牛爱国在小屋里愣怔了三天。头一天,他觉着马爷那话是句虚头巴脑的安慰,像大人拍哭闹孩子的头,作不得数。第二天,他开始琢磨"出汗"是啥意思——是让他别计较冷水,继续埋头苦干?第三天晌午,他正就着咸菜啃凉馍,门板被敲得山响。
来的不是马爷,是个生脸。四十上下,穿着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褂子,袖口沾着点点黑油泥,眼睛却亮得灼人,像能看进人骨头缝里去。他自称姓吴,在城西农机修配站干活,是马爷远房表侄。
"图我看了,"吴师傅不坐,就站着,目光在逼仄的屋里扫一圈,最后钉在牛爱国脸上,"拐弯省料那处,有点意思。阀安得刁,但也险。你这脑子,"他顿了顿,"光拧螺丝,屈材了。"
牛爱国手里的半拉馍忘了嚼。
吴师傅从身后提出个脏兮兮的帆布包,哐当一声扔地上,露出几块奇形怪状的铁疙瘩、一捆电线、还有两本边角卷得像咸菜的书。"马爷说你别闲着。光画不行,得动手。这东西,"他用脚踢踢那包铁疙瘩,"厂里报废的旧玩意儿,我淘换来的。你照你那图的思路,把它改出来,能转,能省料,就算你出汗出到地方了。"
人走了,留下那包东西和一句话:"下周日我再来。"
牛爱国对着那堆废铁枯坐了半宿。屋里灯泡昏暗,苍蝇撞着灯罩,嗡嗡的。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推上了戏台,锣鼓点敲得急,台下黑压压的看不清人脸,可他连自己要唱哪一出都不知道。那盆冷水的寒气还没散尽,现在又逼着他淌汗。
第四天一早,他红着眼去厂里辞了临时工。老马主任的胖脸挤出点笑:"爱国啊,想通了就好,踏实地方挣饭吃要紧。"那笑里的意思,牛爱国懂:这号眼高手低的,走了干净。
他把自己关进那蒸笼似的小屋。七月流火,铁皮屋顶晒透了,屋里热得像个焊枪下的铁罐子。汗一开始是细密地渗,后来就成了淌,顺着脊梁沟、胳膊腿往下流,洇湿了地上垫的旧报纸。手碰了锈铁,汗一浸,刺啦啦地疼。那些铁疙瘩不听使唤,尺寸不对,螺孔锈死,电线缠得像乱麻。
他对着那两本破书较劲,字句像蚂蚁爬。看不懂,就跑去县图书馆查,查不到,就蹲在农机站门口看人家修拖拉机,被轰走了好几回。汗臭、铁锈味、还有一股子说不上的焦糊味,整天裹着他。晚上做梦,都在跟一个拧不上的螺丝较劲。
邻居嫌吵,敲过几次门。后来见这小伙子眼窝深陷,嘴唇爆皮,像个痴子,也只摇摇头走开。有时他蹲在门口啃馍,眼神发直,满手油污。卖冰棍的老太经过,叹口气,递给他一根快化的豆沙冰:"后生,别把自己熬干了。"
汗淌了多少,他自己也说不清。只记得脸盆里的水总是浑的,毛巾很快硬得能立起来。但怪的是,那冷水浇透的滋味,倒叫这汗冲淡了些。 frustration 和较劲成了日常,失败是家常便饭。某个深夜,他改装的玩意儿突然发出一阵怪响,冒出一股黑烟,彻底哑火。他一脚踹在铁疙瘩上,抱着头蹲下去,喉咙里发出困兽一样的呜咽。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咸涩得扎眼。
可天蒙蒙亮时,他又爬起来,对着烧黑的线圈发呆,然后一点点拆开重绕。马爷中间偷偷来过一次,塞给他两个馒头和一包烟:"吴老邪就这狗脾气,看人狠。他既然点了头,你死也得死出个样来。"
死出个样。牛爱国嚼着干硬的馒头,心想,自己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大概离死也不远了。
出事的那个下午,天闷得像要滴下水来。他正试图接最后一根线,屋里电线乱拉,也不知怎么就走了火,火花一爆,整个屋子跳了闸,一片漆黑。焦糊味刺鼻。他愣在黑暗里,心跳得像要擂破胸膛。
门又被敲响。这次是吴师傅,身后跟着默不作声的马爷。吴师傅打着手电,光柱在那冒着青烟的铁疙瘩和一脸黑灰的牛爱国身上来回扫了几遍。
他没骂人,蹲下去,手指在那堆零件里拨弄了几下,突然"咦"了一声。他拧亮带来的矿灯,仔细照着一个改装后的接口,又用手摸了摸光滑的焊点。
"成了。"吴师傅抬起头,灯光映着他额头的汗和眼里的光,"这汗,你没白淌。"
牛爱国腿一软,瘫坐在满是油污的地上。汗水再一次糊住他的眼睛,他却咧开干裂的嘴,想笑,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一样的声音。窗外,憋了许久的大雨,终于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