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学军
故乡洪泽,总在水汽氤氲的记忆里浮动。那片湖是大地的眼眸,映着千年的云影,也盛着我年少时的月光。
清晨的湖滩总裹着薄雾,赤脚踩在软泥上,能触到螺蛳壳的钝响。渔家的木桨划破水面时,惊起的水鸟会掠过芦苇荡,翅尖带起的水珠落在脸上,凉丝丝的,混着鱼腥气和蒲草的清香。奶奶总在这时挎着竹篮走来,篮子里卧着刚蒸好的银鱼蛋羹,瓷碗边缘凝着细密的水珠,像湖面上未散的雾。
老街的青石板总带着潮气,雨过之后,墙根的青苔能洇湿布鞋。杂货铺的木门轴吱呀作响,柜台上的玻璃罐里盛着橘子糖,阳光透过木窗棂斜照进来,把糖块照得透亮,像沉在水里的琥珀。放学路上,总能听见“菱角藤包子”叫卖声,挑着担子的老人走得慢悠悠,他沙哑的吆喝,在巷子里荡来荡去。忘不了湖水煮湖鱼——小鱼锅贴味道。
最难忘是夏夜的湖。摇着橹的渔船在远处亮起点点渔火,像星星落在水里。岸边的老槐树下,乘凉的人们摇着蒲扇,说的都是湖里的故事——谁网到过二尺长的混子鱼,谁见过月光下跃出水面的鲤鱼。我趴在奶奶膝头,听着浪声拍岸,像大地均匀的呼吸,不知不觉就枕着蛙鸣睡去,梦里都是湖水的甜腥。
故乡洪泽总以一种湿润的姿态,伏在记忆的低洼处。不是江南那种缠绵的湿,是带着湖风的、粗粝的湿——像运河码头被浪打了百年的青石板,每一道纹路里都嵌着水的重量。
湖是大地的掌纹。洪泽湖的水是有性格的,汛期时它会漫过古堰石坡,风浪常打湿行人衣服;枯水季又会退成一道道银亮的水线,裸露出细沙,孩子们捡贝壳时能踩出古老的陶片。
当暴雨把蚕豆地泡成翡翠色的沼泽时,通常会关闭闸门;母亲站在堤岸上骂骂咧咧,手里却不停编着新的草袋;父亲总在傍晚划着小舢板归来,船头的鱼鹰甩着水珠,他的粗布褂子永远半干半湿。他说湖底沉着泗洲城,涨水时能听见井轱辘转。后来我在《县志》里读到,泗州城于清康熙十九年(公元1680年)被洪水彻底淹没。
堤坝上的时光。古堰梅堤,不仅有绿萼梅、江梅、黄香梅等品种的梅花争奇斗艳,还有灌木、乔木、地被等近百种植物错落分布,共同描绘出“月月有繁花,四季景不同”的优美画卷。老人说这堤坝修了六百年,从明朝的“高家堰”到如今的防洪墙,夯土里混着糯米汁与 generations(世代) 的汗。我小时候总蹲在堤上看船,南来北往的货轮鸣着笛驶过,甲板上的人朝我们挥挥手,像在与一个流动的故乡打招呼。
最难忘那年暴雨,全村人都上了堤坝。手电筒的光柱在雨幕里摇晃,男人们扛着沙袋奔跑,女人们把刚蒸好的馒头塞进他们嘴里。泥水漫过脚踝时,不知谁起头唱《洪泽渔歌》,跑调的歌声混着浪涛声,竟比任何赞歌都让人眼眶发热。
离开后的回望。后来我在城市的写字楼里,总在阴雨天想起洪泽。想起湖雾里摇摇晃晃的灯塔,想起清晨菜市场里带着露水的菱角、莲子,想起奶奶用湖水炖的鲫鱼汤——那鲜味里,有湖水的清冽,有阳光的暖,还有岁月慢慢熬出的稠。
有人说故乡是用来离开的,可洪泽不是。它像湖底的老县城,看似沉睡着,却在每个游子的血脉里静静流淌。每次回去,都发现湖水又涨了些,堤坝又高了些,而码头边的老槐树,依然在风中摇着满枝新绿,像在说:无论走多远,这里永远有你能停泊的岸。
水与土的纠缠,在这里从未停歇。就像我们这些从洪泽走出去的人,身体里永远带着一点湖的辽阔,一点堤的坚韧,还有一点,永远也戒不掉的,故乡的湿润。
2024.7.16于白洋湾
2025.7.29修改于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