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市菜地
文/邢小俊
【编者按】《城市菜地》以细腻的笔触,勾勒出城市化浪潮中,一代人对土地的深情回望与精神挣扎,字里行间涌动着浓厚的乡愁与对现代性的反思。文章的核心张力,在于 “土地情结” 与“城市现实”的碰撞。主角民宝从乡村走出,在城市仕途半生,退休后却在“门前冷落” 中顿悟功名虚空,转而在城市菜地中寻找实在感。这种转向并非偶然——对他而言,菜地是农耕基因的显性表达,是从钢筋水泥中打捞的 “根”。文中三处菜地的描写各有深意:小区的 “开心农场”是邻里温情与田园梦的微缩;公园外的“割据地”藏着市民对闲置资源的自发利用与生存智慧;河边的大片菜地则是城市与乡村最后的缓冲带,既供养着城市的胃,也安放着游子的魂。人物塑造极具代表性。民宝的迷茫与追寻,映照着所有从乡村涌入城市者的集体心路:城市的繁华终难填补农耕文明刻入骨髓的依恋。母亲的角色更添厚重——她对菜地的熟稔、对菜苗长势的精准判断,乃至无意识间牵藤蔓、捉虫的动作,都是刻在生命里的土地记忆。她对菜地的牵挂,实则是一代人对正在消逝的生活方式的无声守望。文章的批判性藏于细节。亲戚家被“统一规划”的空地,暴露了城市化中对个性与传统的碾压;河边菜地最终被商品房取代,更是直白地展现了资本逻辑对土地的吞噬——“生活不再分河而治,统一了版图”,这句看似平和的话,实际上藏着对同质化城市生活的怅惘。总之,《城市菜地》写的不仅是几块土地,更是一群人的精神原乡。当农耕文明的余晖在城市缝隙中闪烁,菜地便成了乡愁的具象化载体,承载着人们对实在、对自然、对根的永恒渴望。而它的消逝,也让我们不得不思考:在飞速城市化的进程中,我们该如何安放那些与土地血脉相连的记忆?【编辑:纪昀清】
村子陆续走出去的人,进入城市已经几十年了,可骨子里依然是个顽固透顶的农民。
黑色的土地、绿色的庄稼、脚踏土地的实在劳作,永远是他们心中的最爱和柔软处。
民宝是村里最早的大学生,高考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他在很远的一个城市的铝厂担任党委书记,工人上万,他成为村里人中年轻学生的榜样。
每年过年,这个孝子都要从很远的城市赶回来,看望父母,到乡下走亲戚。退休后他发现自己忽然一无所有了,以前围着自己转的人都慢慢疏远了,门前冷落。就是自己提携起来的几个干部,来看他也是匆匆忙忙,心不在焉。他回顾总结一生,于是就觉得仕途的功名的虚空,自己算村子里走出来的优秀的基因,拼搏了一生,就达到了这么一个高度——这就是一个农村孩子的人生最大值。他忽然觉得在老家,年迈的父母在自留地里常年侍弄的那块菜地,才是最实在的一件事情。
他发现,有好几家亲戚的农地被征了,老屋被拆了,在指定地点造起了漂亮的两层楼房,水泥路横贯其间。房子的左右前后,总还是留下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白地。他曾经指着一小块空白地对亲戚说:“这地可以种植葱、韭菜、大蒜、黄瓜、青菜,足够一家人吃的了。”亲戚回答说:“是呀,我很想种呢。可村里干部不让种,说是要统一规划。家家户户种同样的草,种同样的花,美化环境。”他无言以对。心里头就是想不明白,房子已经按照统一的图纸建造了,高低大小甚至连屋顶的瓦片和外墙的颜色都一模一样了,为什么家门口那十几个平方的空地还一定要统一美化?难道美的形态只有统一和对称?须知蔬菜瓜果种类繁多,形态各异,有的开花,有的不开花;南瓜花黄,豌豆花白。不同的季节,不同的爱好选择不同品种在各自的家门口种植,参差之美怎么就不是美了呢?再说,祖祖辈辈的农民,被迫上了楼,难道要扛着笨重的农具上楼,连一棵白菜、一根小葱也要跟着上楼,阳台上的花盆才是它们最后的栖居之地?
他回到城市后,就在自己居住的小区附近寻觅菜地。
退休赋闲的他转悠了一个月,统计出来:城市里的菜地无论大小,有三处。
一个就在自己的小区院子里,大伙在培育着一个“开心农场”。生活在这里的200多户居民,分别住在小区上世纪90年代建成的六栋多层单元房里,楼下是三块小叶黄杨围起的绿化带。“最边上种的是地雷花,撒种子就能活。中间是月季、波斯菊、杜鹃。还有几盆凤仙花,就是小孩子说的指甲花。”居民老王对于他的栽种技术很有信心。“一半种花一半种菜,菜都是有机无公害的,花都是顺应季节花期的,我也就是退休了给自己找个事,消遣点时光。”
大伙和老王的规划差不多,除了一些点缀环境的花朵,大多是方方正正的菜地,这边两行韭菜,那边几株洋姜、黄瓜挂在架上,南瓜蔓在地上,西红柿和苦瓜的地盘里还立着两株“大个子”无花果,果实也已经挂满了枝头。
社区工作人员易女士说:“这个院子并没有物业公司,以前给绿化带里种植物容易,维护难。好在这个院子里居住的老年人比较多,邻里之间关系都很和睦。大伙看着闲置的土地就给它种花、种菜,美化环境的同时,当作一种娱乐或者运动。家委会也只是进行引导,并不反对。”
“窗外果菜葱郁,檐上鸟语花香。”越来越多的都市人,抬头看看钢筋水泥建筑时,心中萦绕着一个简单的“田园梦”。重要的原因恐怕有二。其一,求个放心。在市场上蔬菜农药残存普遍超标的今天,城市居民自己找地种菜,是为了自保性命。地是自己找的,蔬菜种子是农村的亲戚朋友给的,农药不施或少施。如此这般,对自家地里的菜从种子基因到生长历史都一清二楚,可以大胆地往嘴巴里送。不像从市场上买来的东西,一边咀嚼,一边又满腹狐疑。其二,借个寄托。这几年,城市人口急剧膨胀,那些新增加的人口,没有一个是外星人,全都是从农村出去的。大凡原先生活在乡村,后来才到城市定居的人,城市生活的兴奋剂对他们来说并非永久有效。几年、几十年一过,思乡情绪日浓,尤其是对他们曾经摆弄过的土地,有一种说不出的怀旧和依恋。在城市化加快提速,在乡村日益荒芜的时日,哪怕是耕种几个平方的土地,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寄托内心深处的那一番乡愁。
第二块菜地是他站在楼顶发现的,附近有个小公园,平时在公园锻炼也没有发现。在外边看,公园的东北角,发现公园的铁丝网围墙外有一块菜地。那地被征用又被闲置已经好几年了,最近才被几十位聪明的市民用非武装割据的方式割而据之,彼此之间用砖头、石块、小竹棒为“界碑”分而割之,所占“领地”多则半亩,少则一两分。大蒜、青菜、油菜、豌豆、韭菜和蚕豆,阳光之下一片绿,一片令人欣喜、羡慕、诱人的绿!
第三块菜地稍远处,从单元房西边卫生间的窗户看出去,在小区的西边有一条小河,河把土地分开,这边一块,那边一块,同时也把生活分成两种,河这边一种,河那边一种。狭长的河洲都用来种菜,绿色像织带子一样。菜地太大了,要把它围起来,费人工,费材料,只能让它敞开在天空下,头顶一片的云。河岸是它的一道篱笆,山是它的另一道篱笆。
民宝发现了这大片菜地,像发现了新大陆,早晚站在卫生间的窗前,看种菜人在地里忙碌:翻地、播种、搭架、除草、施肥,我隔着长街,隔着一条河,隔着风和雨,和种菜人一起,经历一些温温火火的日子,参与另一种生活。窗成了一面镜子,照出一片菜地的丰歉、种菜人寻常的朝朝暮暮。
他也是菜地里的常客,有空闲了就去,不喊别人,喊过几回,理由经过一根电话线之后,变得无可挑剔,后来才知道,理由都是假的,不喜欢菜地才是真的,在城市里土生土长的人,有几个会像他一样惦记一片菜地呢?从那以后,他就一个人去,点一根烟,慢慢地走,边走边看,从这一畦到那一畦,黄瓜开花了,偷偷绕过巴掌大的叶子,高举在阳光中,泼辣辣的黄,做好了准备招蜂引蝶。苦瓜开始显山露水,沟沟壑壑都在膨胀,一刻不停地忙着扩充自己的地盘。芹菜拱出来,挤眉弄眼,芽尖上的泥土还没来得及抖落干净。白菜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肿大,不起眼的白菜,也学会了用夸张的比例来表现自己的憨态可掬。这些花朵、叶子、瓜果上,都挂着不同的节令。
有时候能碰到种菜人,他会停下脚步,递一根烟过去,问问收成。大多时候,他就付了钱,拎着新鲜、水淋淋的菜市场上买不到的蔬菜回家了。
这片菜地,仿佛成了他家的菜园,事实上,它也是整座小城的菜园,菜熟时,种菜人把菜摘了装进篮子、蛇皮袋、竹笼子、农用三轮,过河,这些菜就通过主妇们的手,进入家家户户的锅碗瓢盆,养活了一座城市的胃。
他和土地隔绝了半辈子,农事渐成模糊记忆,但是他从头到脚却一直散发着泥土的气息。如今,只能把一片城市菜地当成风景看了。
有一次,他接老母亲来看病,住了两月,医院老太太急疯了。晚上散步,他孩子一样神秘地告诉母亲附近有一块菜地。菜地里各种瓜菜,没有一样是闲着的,拔节的拔节,长个的长个,散发着不同质地的清香。蚂蚁和蚯蚓在地里爬,虫子时不时地叫几声。一路过去,母亲指指点点,这个菜栽得好,你看苗嫩葱葱的,以后肯定结得多。这块不行,要赶紧松土,放肥,还不搞就迟了。你看这人不能懒,人一懒,地也懒了。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母亲几乎没停过嘴巴,脸上的表情随着菜秧子的长势时起时伏,阴晴不定。母亲种了一辈子的菜,她不需要凭着刚出土的菜苗去虚构一根爬在藤上的黄瓜,或者一把长在苗上的四季豆,这些东西都定格在她的经验里。
一根藤蔓爬到沟里来了,母亲把它牵回架子上,一条虫子在叶子上爬,母亲把它捉了,母亲在不自觉中就把这些事做了。这个傍晚,母亲显得很高兴,大概是没有想到,城市里还有这样一处地方。不过,并没有因为一片菜地,使母亲改变对城市的看法。只是我没想到母亲会牵挂着这片菜地,我回家去,母亲总会去菜园里摘些菜给民宝带走,每次摘菜的时候便会问民宝一声,河边那块菜地还好吧?过了几年,母亲再一次问他,河边那块菜地还好吧?他说好着哩。母亲不再说话,看样子她对我的回答很满意。
事实上,这时候那块菜地已经被推平,几条街道纵横穿过,一些商品房从上面拔地而起,菜地以另一种形式变得高耸幽深,生活不再分河而治,统一了版图,河这边和那边都变成了同一种生活。

【作者简介】邢小俊,男,中共党员,陕师大新闻学博士生。西北政法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业界外聘硕士生导师。陕西省“高层次人才特殊支持计划”哲学社科和文艺领域领军人才;陕西省“六个一批”人才;西安市委首届“西安之星”;陕西省第一批、第二批百名优秀中青年作家扶持计划;西安市高层次人才“地方级领军人才”;第二届全国五好文明家庭。长期以来从事媒体一线工作,曾获“全国十大风云记者”“记录西安”年度人物。出版作品有《国家战略》《走向光明》《居山活法》等十五部著作,引起全国反响。获第九届全国徐迟报告文学奖、第七届徐迟报告文学奖提名奖、第六届全国冰心散文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作品获得过国家出版基金、中国作协重点扶持、国家丝路书香翻译工程、陕西省重大文化精品工程等,被翻译为俄、英、法等语言。现担任政协西安市第十五届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第四届理事、西安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