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山东支边青年王树奇
作者:刘连成
1959年的秋风里,从山东济南开出的一列绿皮火车,穿过华东大地,碾过华北平原的麦茬,载着八十颗滚烫的山东青年心,在东北的黑土地上停了下来。他们是响应国家号召,到双辽农场的支边青年。十九岁的王树奇攥着磨出毛边的布包,脚刚沾到双辽的泥土,就被那股混着草香与腐殖质的气息攫住了——后来他才知道,这是黑土地独有的呼吸,从此要与他的心跳共振半生。
初扎的根须
西山屯的月光总比山东老家亮些,王树奇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被,听着窗外苞米叶沙沙的私语。白日里挥锄头的手还在发颤,掌心的血泡破了又结,结了又破,最后凝成和土地一个颜色的茧。他不只是埋头猛干,割稻子时会琢磨怎样弯腰才省力,扬场时总盯着风向调整站位,连打水田埂子都比别人直三分。生产队长常在田埂上喊:"看树奇那架势!干活得有精气神!"
不到半年,这个山东小伙成了"打头的"。天不亮就扛着工具往地里赶,身后跟着一串踩碎晨露的脚步声。他的影子在初升的太阳里被拉得很长,像一根标杆,深深扎进二大队一小队的田垄间。食堂的窝头总是最后一个拿,分粮时总把秤杆压得低些,有职工家属病了,他连夜步行十里路去请医生,回来时裤脚沾满了霜。
抽枝展叶
1968年的春风里,二十公顷水田泛着粼粼波光。王树奇站在双辽农场场直机关"五·七"家属队的地头,看着五十双带着怯生生期盼的眼睛。"咱不光要种好稻子,还得让日子活出滋味。"他领着姐妹们在田埂边开菜园,茄子紫得发亮,黄瓜顶花带刺,连豆角都比别处结得密。后来跟玻璃纤维厂联营,机器转动的声响里,家属们第一次领到额外的工资,有人把崭新的票子抚平了又抚平,眼里的光比稻穗还饱满。
1979年的夏天格外热,王树奇蹲在晒得发白的田埂上,手指抠着干裂的土块。"光靠地里的粮食不够,得给日子开条新路子。"他带着队里的壮劳力,在废弃的场院支起简易的窑,烧出的水泥管又圆又结实。当第一根排水管埋进水田,汩汩的水流顺着管道淌进干裂的土地时,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笑纹里还沾着水泥灰。
年轮里的勋章
1981年的早春,八栋育苗大棚像白色的帆船,泊在解冻的土地上。王树奇盯着温度计,夜里每隔两小时就起身查看棚内温度,棉衣上落满了霜。当绿油油的稻苗齐刷刷冒出来,比往年壮实半截时,他抓起一把稻种,看阳光从指缝漏下去,落在新翻的黑土里。那年秋天,场院里的谷堆堆成了小山,亩产四百公斤的数字像熟透的果实,沉甸甸挂在农场的宣传栏上。
苇塘治理的日子里,王树奇的胶鞋永远陷在泥里。他拿着标杆在齐腰深的水里丈量,指挥着挖沟筑路,冻土块砸在脚背上浑然不觉。当2600米长的新路通了车,排水沟里的水哗哗流向远方时,他蹲在路边,看孩子们追着拖拉机跑,裤脚的泥点子干透了,像撒了把星星。
后来,他的名字出现在省人代会的代表名册上,胸前挂上了吉林省劳动模范的奖章。有人说他是老黄牛,他嘿嘿笑,说自己就是黑土地里长出来的一棵庄稼,根须早和这片地缠在了一起。二分场的田埂上至今还留着他的脚印,大棚的钢架上还凝着他当年呵出的白气,那些被他改良的农具,还在阳光下闪着锃亮的光。
如今双辽的黑土地依旧年复一年地孕育着丰收,风掠过稻田时,会带着十九岁山东青年的乡音,也带着他在这片土地上刻下的、深深浅浅的年轮。那是一个人与一片土地的约定,写在每一粒饱满的稻穗里,写在每一条通畅的排水沟里,写在那些被岁月磨亮的勋章背后,沉默而滚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