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余烬
李寡妇的惊骇凝固在脸上,目光在炕上痛苦扭曲的丈夫和门口那状如疯丐、手握不明邪物的不速之客间疯狂摇摆。屋内污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男人破碎的呻吟和柴扉被风吹动的吱呀声响。
周自省的心脏在空腔里狂撞,几乎要破胸而出。高烧让他的视线微微扭曲,但那冰冷的意念却如磐石般镇着他的神魂,逼迫他维持着那个举起毒蕈的姿势,等待着对方的抉择。这不是悬壶济世,这是一场在绝望深渊边缘进行的、赌上一切的交易。
“……滚……滚出去!”李寡妇终于找回声音,尖利却颤抖,带着哭腔,下意识地抓起炕边一把秃了毛的笤帚,做出驱赶的姿态。
周自省没有动。他甚至向前踏了半步,踏入这昏暗污秽的斗室。那包毒蕈在他手中,像一团凝固的阴影。“他……还能更痛吗?”他开口,声音嘶哑,却有一种异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直指最残酷的核心,“或者……就此安静。”
这话像一把冰锥,刺穿了李寡妇最后的防备。她看着丈夫因剧痛而狰狞的面孔,听着那非人的嚎叫,握着笤帚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眼泪混着脸上的污垢滑落。“……可是……可是……”她语无伦次,目光死死盯着那包东西,“毒……会死人的……”
“用量。”周自省脑中闪过老郎中模糊的警告和那冰冷意念计算出的、微小到极致、近乎臆测的剂量,“极微。或能镇痛。或……无效。”他隐瞒了第三种可能,那最可能的结果。风险,必须由对方承担。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炕上男人断续的、越来越微弱的呻吟。
终于,李寡妇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耸动,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试试……试试吧……”她从指缝里挤出破碎的字眼,“……反正……反正也……”
周自省不再多言。他走到那昏暗的灶台边,找到一个豁口的瓦罐,倒入少许浑浊的冷水。然后,他用石刃极其小心地,从一株毒蕈上刮下几乎看不见的一点点粉末,抖入水中。动作生疏,却带着一种被无形之手引导的、诡异的精准。
他将那碗溶入了死亡可能性的清水端到炕边。
李寡妇颤抖着手,接过瓦罐,看着里面几乎毫无变化的液体,又看看奄奄一息的丈夫,眼泪流得更凶。她咬咬牙,最终,还是用一只破勺,极其小心地撬开丈夫干裂的嘴唇,将几滴液体喂了进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屋内死寂。周自省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每一息都漫长如年。那冰冷的意念也沉寂着,似乎在全力感知、计算着任何细微的变化。
突然,炕上的男人发出一声悠长的、似是解脱般的叹息,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一直紧绷抽搐的身体,竟缓缓松弛下来,陷入了死一般的沉睡之中。呻吟声停止了。
李寡妇猛地捂住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随即扑到丈夫身边,颤抖着去探他的鼻息。
呼吸虽微弱,却平稳。
她猛地回头,看向周自省,眼中充满了混杂着震惊、恐惧、感激和巨大后怕的复杂情绪。
“……谢……谢谢……”她声音哽咽,慌忙从炕席下摸索出小半块黑硬的饼子,还有几枚干瘪的野果,塞到周自省手里,“……只有这些……快走吧……求你了……”
周自省没有道谢,默默接过那微不足道、却代表交易达成的报酬,转身踉跄着离开了茅屋,仿佛多留一刻都会沾染上无法摆脱的业障。
他回到破庙,啃着那硬如石块的饼子,味同嚼蜡。毒蕈起效了,是侥幸?还是那冰冷意念的计算果真精准到非人?他不敢深想。活下去的代价,第一次如此具体而狰狞地展现在他面前。
此后数日,他依着这危险的方式,如履薄冰地在村边徘徊。偶尔有用极度微量的毒蕈粉末换取些许食物,更多时候是遭受驱赶和白眼。他像一株寄生在绝望边缘的毒草,靠着那点不容于世的“知识”和体内冰冷的计算,勉强维系着生命。
高烧时退时起,身体时好时坏。但他能感觉到,某种东西正在这反复的煎熬和冰冷的交易中蜕变。属于“周家少爷”的软弱、恐惧、羞耻心,正如同被敲碎的砚台,一点点剥落。剩下的,是一种更坚硬、更冰冷、也更空洞的核心。
一日黄昏,他正蜷在庙角啃食一块发霉的根茎,庙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似乎有十数人正朝这边而来,语气凶恶。
“……定是那外乡的瘟神!” “……李寡妇男人前日没了!定是他那邪药害的!” “……搜!抓住他沉塘!”
周自省浑身血液瞬间冰凉。李寡妇的男人死了?是毒发?还是本就油尽灯枯?他已无从分辨。村民的愤怒却是实实在在的。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自动做出反应——抓起那包剩余的毒蕈和石刃,如同受惊的野兽,从破庙后墙的缺口猛地窜了出去,一头扎进暮色笼罩下的、更深更密的荒山野岭之中!
他在黑暗中狂奔,不顾荆棘刮破皮肉,不顾病体沉重,只听着身后远远传来的怒吼和火把的光晕。恐惧催逼着他,那冰冷的意念则如同最精确的导航,指引着他在复杂的地形中寻找最隐蔽的路径。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彻底听不见人声,火光也消失不见,他才力竭地扑倒在一片冰冷的、长满枯草的斜坡上,咳得撕心裂肺。
夜空无星无月,墨黑一片。他趴在冰冷的土地上,喘息良久,才艰难地翻过身,望着头顶压抑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没有庆幸,没有后怕,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的虚无。
周家回不去了。村子也容不下他。天地之大,竟无立锥之地。
他缓缓坐起,摸出那包毒蕈,放在眼前。又拿起那枚陪伴他许久的、边缘已有些磨钝的石刃。
然后,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一开始很轻,继而越来越大,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野里回荡,扭曲而癫狂,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却不知是嘲弄这世道,还是嘲弄他自己。
笑了许久,他才渐渐止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握着石刃,开始在地上挖掘。不是埋藏毒蕈,而是挖了一个小小的、浅浅的土坑。
然后,他撕下身上最后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条,用石刃尖端,刺破指尖,就着稀薄的星光,艰难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
“周 骸”
写罢,他将这布条仔细叠好,放入土坑,轻轻掩上土。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不再看那小小的土堆一眼,也不再回顾来路。只是握紧了石刃,将那包毒蕈揣入怀中,迈开脚步,向着更深、更未知的黑暗走去。
身影踉跄,却带着一种斩断了一切过去的、决绝的冰冷。
夜风吹过,拂动枯草,仿佛一声悠长而无声的叹息。
(全文终)
《独魂记》后记
墨迹干涸于“周骸”二字,此身已非昨日之身。写此文时,常觉非是孤灯下一人运笔,倒似有两个魂灵抵角力战于纸楮之间。一者哀鸣,一者冷笑;一者欲泣,一者逼视。字句淌出,竟不知是血是冰。
中国人向来善扮。扮孝子,扮忠臣,扮慈父,扮悌弟,扮一切光鲜亮丽、合乎礼义人伦的壳。壳子扮得久了,连自己也信了,竟忘了壳下蠕动的,本是些不堪示人的东西。偶有壳裂隙时,便忙不迭地糊纸裱纱,粉饰太平,生怕漏了马脚,遭人唾弃。于是,千万个壳子行走于世,互相恭维着、算计着、倾轧着,维持着一派“体面”的废墟。
然则壳终有碎时。或外力强击,或内里腐蚀。周自省之壳,碎于穷途,碎于妒恨,碎于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他的、来自“自己”的冰冷注视。壳碎后,露出的非是赤子真心,乃是更为不堪的、血淋淋的真实——求生之欲,凌驾于一切纲常伦理之上。
世人皆道战胜自己乃莫大之功。然则何以战胜?以何战胜?莫非是以一套更大的壳,去套住那蠢动的本真?抑或是如周自省般,将那“自己”不愿承认的阴鸷、狠戾、算计,一一拿起,磨成刃,割开生路?此等胜利,血迹斑斑,究竟是战胜,还是屈服?是超脱,还是堕落?
写作途中,常闻人言:贵人何在?友人何在?读罢此书,或可哂然。贵人友人,岂在外间?分明是自家心中那点不肯泯灭的、或善或恶的生趣,在绝境中化形,逼你抉择,迫你前行。爱之最高境界,非是博爱世人,乃是看清自家魂灵中所有明暗沟壑后,仍能持刃前行,不憎不悔。
此书非是传奇,不过是一具骸骨爬行过的痕迹。看官若觉其中寒气逼人,只因那真相向来不加衣裳。
——2012.初秋 于铁屋中录下残响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