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荒墟问道
粪车吱呀作响，在冻土硬石上颠簸摇晃，每一次震荡都让周自省的脏腑翻江倒海。恶臭已不再是单纯的气味，它成了有形的、黏稠的实体，糊住他的口鼻，渗入他的衣衫，甚至侵入他的骨髓。他蜷在绝对的黑暗里，干呕早已吐不出任何东西，只剩下剧烈的痉挛，撕扯着空荡的胃囊和紧绷的神经。
时间失去了意义，唯有车轮单调的滚动和挑粪张沉重的脚步声，标记着这无尽煎熬的进程。恐惧稍褪，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绝望笼罩了他。即便逃出周府，又能如何？藏身粪秽，前途茫茫，与蝼蚁何异？那冰冷的意念自出了周府门洞便彻底沉寂，仿佛已完成阶段使命，将他弃于这污秽的绝地。
不知过了多久，粪车猛地一顿，停了。
外头传来挑粪张几声急促的“嗬嗬”声，随即是木板被粗暴撬开的咔哒声。冰冷清新的空气猛然涌入，刺得周自省睁不开眼。一双粗粝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将他如同拖死狗般从夹层里拽了出来，重重摔在冰冷的地上。
他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呼吸着凛冽的空气，肺叶刺痛，眼前金星乱冒。阳光惨白，照亮一片荒芜的乱葬岗，枯草萋萋，残碑歪斜，几只黑鸦在不远处的秃树上冷眼旁观。挑粪张看也不看他，只飞快地指了指一个方向，喉咙里又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便像是避瘟神般，急急赶着粪车，吱呀呀地消失在一道土坡后面。
周自省孤零零躺在坟茔之间，浑身污秽，冻得瑟瑟发抖。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与巨大的茫然席卷了他。下一步？去哪？那意念为何还不指引？
他挣扎着爬起，依着挑粪张所指，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那件灰鼠皮袄早已在粪车夹层中蹭得污糟不堪，沉重地坠着他的肩膀。背上的端砚硌得生疼。
走出乱葬岗，是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他漫无目的地走着，饥寒交迫，形同乞丐。偶有早起的农人路过，皆掩鼻侧目，远远避开，目光中的嫌恶比周府下人的冷眼更直接，更刺痛。
日头渐高，他却觉得越来越冷。脚步虚浮，头重脚轻。周遭的荒野变得模糊摇晃起来。那冰冷的意念依旧死寂。他被抛弃了。这个念头带来灭顶的恐慌。
终于，在一处避风的山坳里，他发现了一座半塌的山神庙。残垣断壁，蛛网密布，泥塑的神像斑驳脱落，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一双空茫的眼睛俯视着闯入门的不速之客。
周自省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冰冷的、铺满枯草和鸟粪的地上，意识开始涣散。高热如同野火般从体内烧起，与体外的严寒激烈交锋。他蜷缩在神像脚下，瑟瑟发抖，胡言乱语。
“娘……冷……” “不是我写的……不是我……” “放过我……求你们……” “出路的……路在哪……”
昏沉中，那一直沉寂的冰冷意念，竟又开始丝丝缕缕地浮现。但它不再给出指令，而是将他过往的经历、读过的书、听过的道理，乃至这一路的见闻，如同碎片般搅动起来，在他滚烫的识海里疯狂碰撞、重组。
一些从未有过的念头，不受控制地迸发出来：
“离了周家，便真成了孤魂野鬼么？那名帖、族谱，是护身符，还是锁魂链？” “挑粪张惧我，农人厌我，是因我污秽，还是因我‘周家少爷’的身份落了难？” “这皮袄，这端砚，离了周府高墙，值几何？能换几日饱饭？还是招祸的根苗？” “自救……自救……若自身仍是昔日那个周自省，逃到天涯海角，莫非就不是绝路？”
这些问题尖锐如刀，刨刮着他固有的认知。高热让他的思绪飘忽，却又某种程度变得异常清晰。他仿佛分裂成两个，一个在病痛中煎熬等死，另一个则悬浮于空，冷眼审视着地上这具狼狈不堪的皮囊和它所携带的一切无形枷锁。
那冰冷的意念，似乎正是在逼他看，逼他想，逼他在这生理与心理的双重绝境里，褪下一层皮。
“贵人……是自己……”他忽然喃喃念起自己写过的字句，牙齿格格打战，“朋友……是自己……敌人……也是自己……”
庙外寒风呼啸，卷着枯叶打着旋儿灌进来。
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因高热而放大，映着残破的神像。一个从未如此清晰、却又无比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
“若…若周自省‘死’了呢？”
不是肉身的消亡，而是那个被族谱定义、被规矩束缚、被旁人目光塑造的“周家少爷”彻底死去？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剧震，如遭雷击。高热仿佛都在这一刻退却了刹那。
那冰冷的意念于此终于微微波动了一下，似是一种无声的认可，又像是更深的寒流，悄然涌动。
他挣扎着坐起，背靠着冰冷刺骨的泥塑基座，目光落在包袱里那方端砚上。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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