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秽途遁影
时辰到了。
并非更漏或鸡鸣告知，而是体内那冰冷的意念如同精准的刻漏，发出了无声的指令。周自省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猛地睁开眼。
最后半个时辰的等待，几乎将他的神魂熬干。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窗外每一声微响都让他惊悸欲狂。恐惧与孤注一掷的疯狂在他脑中拉锯，撕扯得他几欲呕吐。然而，那冰冷的意志如同一根铁柱，死死撑着他即将溃散的意识，不容他退缩，甚至不容他过多地沉湎于恐惧。它只是沉默地计数，等待着那个唯一的时机。
现在，时机到了。
他如同被无形的线扯动，僵硬地站起。怀里的钱袋和背上的包袱沉甸甸地坠着，勒得他皮肉生疼。他深吸一口凛冽如刀的寒气，猛地拉开门栓。
院中景象让他瞳孔一缩。残月已沉，天光未启，正是天地间最昏暝的时刻。寒风卷着残雪末子，从墙垣的豁口呜咽灌入，视野所及，只有一片模糊混沌的暗蓝与深灰。那豁口像一张狞笑的嘴。
没有时间犹豫。他弓着腰，几乎是贴着墙根，像一只受惊的狸猫，蹑足向西角门方向摸去。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耳朵竖得几乎要撕裂，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异响。那冰冷的意念将他的感官放大到极致，风声、枯枝摩擦声、甚至远处巡夜人模糊的呵欠声，都清晰入耳，被瞬间分析、判断。
路途并不远，却走得惊心动魄。每一道廊柱的阴影后，都仿佛藏着窥视的眼睛；每一扇紧闭的窗扉，都像随时会打开，射出索命的目光。他感到周秉坤、周福，乃至整个周家老宅森严的秩序，都化作一张无形的巨网，正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收拢，而他就是网中那只绝望的虫豸。
终于，西角门那低矮、破旧的轮廓在昏暗中显现。门扉虚掩着，留着一道窄缝，似乎是每日为那些粗使杂役预留的。一股浓烈刺鼻的粪肥臭味已先一步弥漫过来，几乎令人作呕。
就在门前不远，一辆破旧的粪车停在那里，木质桶身污秽不堪。一个佝偻的黑影正背对着他，费力地将最后一只粪桶拎上车架，发出沉闷的碰撞声。是挑粪张。
周自省的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脚步滞住。最后一刻的恐惧攫住了他，几乎要转身逃回那已知的囚笼。
“过去。百文钱。塞给他。指粪车隔板。”冰冷的指令毫无感情地斩断他的退路。
他咬牙，从怀里摸出那串早已分出、被汗水浸得湿滑的铜钱，一步步挪了过去。脚步声惊动了那佝偻的身影。挑粪张猛地回头，一张被风霜蚀刻得满是沟壑、污迹斑斑的脸上，一双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警惕地看向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气音。
周自省不敢看他的眼睛，猛地将那串铜钱塞进对方粗糙如树皮的手里，另一只手指着粪车后方那看似厚重、实则据说有夹层的挡板。他的手抖得厉害。
挑粪张捏着那串钱，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惊疑、恐惧，最终是一丝混浊的贪婪。他飞快地掂量了一下铜钱，又紧张地四下张望，随即像是下定了决心，喉咙里又“嗬”了一声，用沾满污秽的手猛地一拍那粪车后挡板的某处。
“咔”一声轻响，一块木板竟真的向内滑开一小段，露出一个黑黢黢、散发着更加浓烈恶臭的狭窄空间！
那味道扑面而来，几乎让周自省当场晕厥。那里面黑暗、污秽，是蛆虫和秽物的聚集地！
就在他迟疑的刹那——
远处，隐约传来一阵人声和灯笼的光晕，正朝着这个方向移动！似乎是提前换岗的守卫！
“进去！”那冰冷的意念发出尖锐的警告，同时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攫住了他的身体。
周自省眼前一黑，几乎是滚爬着，一头栽进了那个狭窄、恶臭、冰冷的黑暗空间之中！
身体猛地撞在坚硬冰冷的木板上，腐臭的气味瞬间包裹了他，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口鼻、耳朵，甚至每一个毛孔。他剧烈地干呕起来，泪水鼻涕瞬间涌出。
“咔哒。”
头顶的光线骤然消失，那块木板被迅速合上，最后一丝外界的光明与空气被彻底隔绝。绝对的黑暗与窒息的恶臭将他吞没。他感到粪车猛地一震，开始吱呀作响地向前移动，颠簸着，每一次摇晃都让他撞在冰冷的木壁上，碾过地上的碎石，发出咕噜的声响。
车外，传来挑粪张含糊不清的哼唧声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渐渐逼近又逐渐被车轮声压过的、守卫模糊的盘问声。
“……老张……今日……早……”
“……嗬……嗬……积多了……臭……”
对话声断续传来，每一个字都让蜷缩在秽物中的周自省心脏骤停。
粪车吱吱呀呀，缓慢而坚定地穿过了那道低矮的门洞。
就在彻底离开周府地界的刹那，周自省感到体内那一直紧绷支撑着他的冰冷意念，骤然松懈了下去，如同潮水般退却，留下一个被极致恐惧、生理性恶心和巨大虚脱感彻底掏空了的躯壳。
他瘫在冰冷的、黏腻的黑暗中，失去了所有力气，唯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和无所不在的恶臭，证明着他正在“逃离”。
而前方，是未知的、弥漫着晨雾的荒野。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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