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残烛照影
那行“示弱,守静,如常”的字迹,如同烙铁烫在纸上,也烫在周自省的眼底。他盯着那字,四肢百骸都泛着一股虚脱后的冷意。手已不再抖,心却沉在一片更深的寒潭里,缓慢地下坠。
他果真依言而行。吹熄了多余的灯,只留案头一盏如豆孤烛。将狼藉的书籍纸张略作整理,把那方滚落砚台拾起,藏于书架最底层。他甚至走到门边,侧耳细听片刻,确认院外再无动静,方才挪回榻边。
和衣躺下,锦衾冰冷如铁,毫无暖意。他睁着眼,望着承尘上摇曳的、昏昧不清的阴影。那阴影时而聚拢,时而散开,变幻出种种难以名状的形状,仿佛另一个灵魂正在头顶无声地舞蹈,嘲弄他的无力。
“你究竟…要如何?”他对着虚空,用气声嘶问,声音微若蚊蚋,生怕被墙外可能存在的耳朵听了去。
没有回应。只有烛芯偶尔的噼啪,和窗外永无止息的风嚎。
然而,一种异样的感觉却在他僵冷的躯体内弥漫开来。那不是声音,不是影像,而是一种…冰冷的清明。过往许多混沌的、被委屈与自怜情绪模糊了的细节,此刻竟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
周福那双总是半眯着、却总在他领月例或取炭火时精准投来审视目光的老眼。 三叔公那次突如其来的“关怀”,问及他婚配之事,言谈间却暗示这偏院风水佳,适合给他体弱的堂弟养病。 书房里几次明显的翻动痕迹,他原先只当是自己记错…
一桩桩,一件件,串联起来,不再是孤立的不适,而成了一张冰冷的网,将他牢牢罩在其中。他在这网中挣扎喘息多年,竟今日才借着这诡异“裂魂”的冷光,看清了网上每一根欲将他困死的丝线!
一股寒意比先前更深,彻骨奇寒。比面对妖异更可怕的,是看清身边真实存在的、无声的恶意。
就在这时,那冰冷的“意念”又来了,并非言语,却直接楔入他的认知:“他们不要你死,只要你这般不死不活,耗干心血,磨尽志气,最终无声无息地烂掉,空出这院子,便遂了所有人的愿。”
周自省猛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那意念继续流淌,无波无澜:“抄书。明日交予书坊。换得的银钱,三分购米,七分攒下。你窗下第三块地砖是松的。”
指令清晰,不容置疑。周自省竟生不出丝毫反抗之心,仿佛这念头本就是他自己的。他如同提线木偶般起身,重新坐回案前。铺纸,磨墨。动作僵硬,却精准。
笔落下,不再是宣泄狂乱的嘶吼,而是工整的馆阁体小楷,一字字抄录那枯燥的经义。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伏案的、单薄的剪影。
看着那影子,一个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从今往后,他做的每一个决定,说的每一句话,走的每一步路,究竟是他自己的意志,还是那“东西”的意志?这“自救”,是自己在拯救自己,还是将自己更彻底地献祭给一个从自身分裂出的、冰冷的怪物?
笔尖一顿,一滴墨污了纸。
墙上那沉默的影子,似乎极轻微地,勾动了一下嘴角。
长夜在抄写声中流逝。烛泪堆叠,如同凝固的血痂。当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时,周自省搁下笔,看着抄完的厚厚一叠纸,神情麻木。
他走到窗边,依着那意念所示,蹲下身,手指抠向第三块地砖的边缘。砖石果然松动。他用力撬起,下方是一个不大的空洞,里面空空如也,积着陈年灰尘。
他凝视那黑暗的方寸之地,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藏匿之所,不仅藏匿银钱,或许最终,也将藏匿起那个名为“周自省”的、日渐模糊的魂灵。
鸡鸣三遍,天光熹微,从窗纸透入,灰蒙蒙的,照不亮室内的阴翳。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