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薯林公庙传说 作者:叶进一
在粤西电白霞洞镇,烟火最盛之处,并非佛寺道观,而是一座名为“林公庙”的青砖灰瓦庙宇。庙内供奉一位手持青囊、目光悲悯的医者塑像,他便是被后世尊为“薯父”的林怀兰大夫。庙门正对一条石板长街,每逢农历三、六、九日,箩筐交错,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甘甜气息——这便是闻名遐迩的“薯行街”。乡民们都说,这香火缭绕的庙宇和喧腾不息的薯市,皆源于一段浸润着天地忠义与跨国大爱的往事……
明朝成化年间,岭南大地,灾祸连年。赤地千里的旱魃刚刚退去,可怕的瘟疫又接踵而至。吴川名医林怀兰刚出道时,便在霞洞圩外公王员外家周边悬壶济世,眼见乡邻在饥饿与病痛中如秋叶般凋零,心如刀割。他遍览医典,访求老农,得知交趾国(今越南中北部)有一种奇物,名唤“地瓜”或“朱薯”,其性耐旱耐瘠,生熟皆可果腹,产量惊人,堪称救荒至宝。更有传言交趾国医道亦有独到之处。为救苍生,林怀兰不顾亲朋劝阻,毅然背起药囊,雇船飘洋过海,驶向陌生的彼岸。他心中只有一个执念:为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乡亲们,带回活命的种子!
在交趾境内,林怀兰一边行医施药,一边暗中探访番薯详情。其医术精湛,药到病除,声名很快传扬开来。恰逢交趾国北部边陲重镇凭祥关(注:明朝时此关即为扼守中越边境的著名关隘——镇南关,其战略地位极其重要)的守将莫登将军,身染严重的瘴痢恶疾,高烧不退,气息奄奄。军中名医束手,将军性命垂危。有人举荐了这位新来的大明神医。林怀兰临危受命,直入军营。帐内,面对位高权重的将军,他不卑不亢,细致诊脉,辨明乃是湿热疫毒深陷营血之证,遂以独门针灸辅以对症汤剂施治。昼夜守护,悉心调养,月余之后,曾几近油尽灯枯的莫将军,竟康复如初,步履如常!将军感其活命大恩,将林怀兰奉若神明,执礼甚恭。
未几,交趾王宫再生波澜。深得国王宠爱的玉蓉公主突染沉疴,整日昏昏欲睡,气息沉闷。国王召集群医,汤药如石沉大海,公主病势非但无减,反而腹部日渐胀满,大如圆鼓,玉容浮肿,气息短促,动则喘息,坐卧皆难。宫中人心惶惶,传言四起,疑中毒者有之,惑巫蛊者亦有之,御医们战栗不敢言。国王如坐针毡。消息火速传至边关镇南关,莫登将军立刻想到了自己的恩人林怀兰,他提笔疾书,飞马入宫,力陈林神医有起死回生之能,并以身家性命力保。
爱女病入膏肓,心腹爱将又如此举荐,国王遂降旨急召林怀兰入宫。当林怀兰步入公主寝殿,透过轻纱帷幔看到公主形貌,心中便豁然贯通。公主身胖体肥,腹部隆起异常高耸,皮肤紧绷如鼓面,按之毫无应指,细察气息,沉滞带浊。再详问贴身侍女日常起居饮食,侍女胆怯道:“公主……极嗜烤熟的地瓜,每日必食,尤爱其甜糯,近日更几乎以之为饭食……”林怀兰立刻明了:此乃嗜食番薯无度所致!薯物甘平,然过量则壅塞中焦,脾胃运化尽废,湿热蕴结,气血郁痹。
“禀陛下,”林怀兰胸有成竹,“公主此恙,非毒非蛊,实为贪食薯类,积滞中宫,气机闭阻,湿浊熏蒸。宜理气化滞,祛湿健脾。”言毕取出青囊中一精致青瓷药瓶,开塞瞬间,一股融合了辛散、清透与沉降的独特药香逸出。瓶中所藏,正是他配制的“三香散”:以海南沉香之降气通滞为君,辅以藿香之醒脾化湿为臣,佐香附子(香付子)行气解郁为使,按秘传比例研极细末。林怀兰亲自调药喂服,并配合行气导滞的针灸。药力渐行,公主顿感胸腹堵塞略舒,如同淤塞河道初通暖流。连日用药针灸双管齐下,但见公主腹部高鼓之处日消夜减,紧绷肤松弛展,浮肿渐退,短促气息转为清长匀细,眼中也重现光华。国王日日前来,目睹爱女一日佳于一日。未满半月,那位曾奄奄一息的公主,已能对镜梳妆,体态虽丰,但红润康健,困扰多时的恶疾霍然无踪!举宫上下,视林怀兰若再世神仙。国王大喜过望,决意厚赏。
琼林盛宴,觥筹交错。国王大手一挥,珠玉锦绣,光耀满堂。“林神医救朕爱女性命,金珠锦绣,不足为报!朕欲封汝为交趾医圣,永享尊荣!”
林怀兰肃然长揖:“陛下隆恩,草民铭感五内。然医者本分,悬壶济世。不敢贪图富贵。草民此行,实有所求。”他目光炯炯,仰望国王:“恳请陛下恩准,赐予若干番薯种块,带回中土,救大明万千饥民于倒悬!”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国王脸上笑容骤然凝固,瞬间如覆寒霜。番薯!此乃交趾国本命脉!其耐旱高产,易种广收,是国计民生之倚靠。交趾国法森严:私带薯种出境者,格杀勿论!
“大胆!”国王怒发冲冠,拍案而起,“番薯乃国之重器!法度昭昭,片种不得离境!汝虽有功,安敢窥伺国宝,坏我法度?念尔神医,速携赏赐退下,不得再言!”金殿之中,落针可闻。林怀兰如坠冰窟。国之根本,王权之威,如万仞高墙阻隔于前。他只能黯然告退,金银珠玉,皆如粪土。
长夜孤灯,愁肠百结。倏尔,窗棂轻启,一个倩影潜入。竟是玉蓉公主!大病初愈的她,丰腴犹存,然目光如炬。“林神医,”声虽低微,字字千钧,“殿上事,吾尽知矣。父王囿于国法……我岂忍恩公空返?更岂忍大明苍生饿殍于野!”话语中,饱含着她对番薯深刻而复杂的体悟——它既能带来口腹之欢,也能因贪而成病;它既系国本,更应怀大爱拯天下饥馑!说着,她自怀中珍重取出一油布小包,塞入林怀兰手心。“此乃我自御苑薯窖私取之良种……正是三香散解我腹中之郁,亦教我悟得‘万物有度,惟生可贵’!速携之北归,莫回顾!”语毕,她深深凝视林怀兰一眼,那目光中,是决绝的托付与超越邦国的悲悯。手中薯块尚带温泽,林怀兰紧握这希望亦是灾祸之源,念及莫将军及公主迥然不同的回报,泪水潸然。
薯种既得,刻不容缓。林怀兰小心将其层层包裹,深藏于发髻之内,外层覆以油布,裹上头巾,混迹商队,星夜兼程奔赴国门——镇南关。
雄关在望,一步之遥便是故土。林怀兰心悬于顶。抬眼望城楼,心脏几欲停跳!守关主将,按剑而立,亲自督察者,正是威仪赫赫的莫登将军!恩人守门,此关成生死一线!林怀兰几欲回身,然怀中薯种,家乡饥殍,公主殷殷目光,逼他强定心神。
将军鹰目如电,扫视过客。瞥见林怀兰身影,亦是一怔。林怀兰强作平静上前拱手:“将军别来无恙?草民南行事毕,欲返乡关。”语声竭力平缓,微颤指尖却露端倪。将军面色瞬息万变,惊喜关切中更透出守土之责的警觉。挥手屏退左右,引至僻静处:“恩公行色何急?此行……可遂愿?陛下处……”语未尽而意达。
面对将军赤诚之目,念及公主舍身相赠,林怀兰难以欺瞒。摘帽松髻,捧出那油布紧裹、犹沾发脂汗渍的薯块:“将军……唉!公主仁德,不忍生灵涂炭,感念我救其性命、又授薯食宜忌之理,冒死赐此物……”简述前情。
莫登将军如遭霹雳!蹬蹬后退两步,面色惨白如纸,右手瞬间紧握腰间剑柄!望见恩公捧着的国之禁物,亦是苍生希冀,这位铁血边将,眼中挣扎如沸鼎!
放行?此乃公主窃取,林怀兰夹带!他身为国门柱石,肩负守卫国本之责!番薯外流,动摇根基!一旦事发,他死罪难逃,更将累及公主,祸延王族,家族尽覆!律法如山,何敢徇私?
擒拿?身后恩人两度活他性命,救公主出深渊!其心至纯,志在拯异国黎庶于水火!其中有多少无辜如他曾拯救的交趾灾民?恩情之重,良知之判,如何挥得动索命之剑?将军脑中闪过公主初愈时如释重负的笑靥,忆及自身鬼门关前被林怀兰奋力拽回。
忠义如天堑,国恩如岩浆,在他胸中狂暴冲撞!高大身躯剧烈震颤,握剑之手青筋迸现,骨节脆响,汗水浸透重甲。时间仿佛停滞,空气凝为铅块。南天云低垂,暮色锁雄关。
骤然,将军猛抬头,双目赤红,迸出低哑而破碎的嘶吼:“走!快走!!莫停!莫回头!!!”用尽全力将林怀兰推向关外。
林怀兰大恸!感激与悲怆淹没身心,泪眼模糊中,朝着将军深躬一拜,抓起薯种帽子,转身发足狂奔,踉跄冲出关隘!
就在林怀兰身影即将没入山道之际,镇南关上,传来一声震彻云天、带着无尽悲怆却又无比释然的呐喊:“让它活着——!!!”
吼声未落,紧随的是一片士兵撕心裂肺的惨呼!奔跑中的林怀兰绝望回首,最后一瞥,只见莫登将军魁伟身形傲立关头,他毅然拔出跟随半生、立下汗马功劳的战剑,寒光一闪,狠狠吻过自己的咽喉!鲜红的热血自颈项喷薄而出,溅上关楼的青石、旌旗、在凛冽边风中化作一道壮烈的长虹,染透西天残照!将军以己之血,全了对国忠节(禁物非失于己手),偿清了如山恩义,更用生命卫护了公主义举!风声呜咽,如泣英魂。林怀兰扑跪在故土之上,朝着那血染的关城方向,叩首至地,热泪融入尘土,誓道:“苍生得食之日,必告将军大义,永铭公主深恩!”
怀揣这由两段生命,公主的义,将军的忠换来的薯种,林怀兰日夜兼程,风餐露宿,避开层层哨卡,终抵电白。他未归故里,直趋自已行医多年,环境与交趾相类的霞洞(古称“火炉洞”),于向阳僻静山坳,垦出一方试种田。
薯种珍贵,种植之法公主曾详述,然能否适应,尚未可知。林怀兰如呵护婴孩,谨慎切块沾灰,悉心埋入沙壤。晨昏守望,焚香祷告。焦灼等待中,嫩绿的藤尖终于破土!那脆弱而倔强的新绿,如同刺破黑暗的曙光!林怀兰老泪纵横,向着南方叩首:“活了!将军!公主!薯种活了!”藤蔓不负期望,在贫瘠土地中迅猛蔓延,根深叶茂,绿意盈野。
秋至收获,掘开薯垄,红皮黄心、硕大饱满的薯块竟铺满田畴!产量之高,令闻讯而来的乡人瞠目!林怀兰如天降神人的名声不胫而走。他将薯种分赠乡邻,倾囊传授种植贮藏之法。一亩,十亩,百亩……绿潮渐满山坳;霞洞,电白,吴川……求种者络绎于途。林怀兰分文不取,只一再叮嘱:“食亦有时,忌在贪多。”
旱魃再起,四野焦黄,饿殍遍地。唯独霞洞新辟的薯田,藤蔓仍碧绿如盖,地下默默蕴藏着救命的甘甜!当乡民从干裂土中挖出沉甸甸的“活命粮”时,涕泪交融。它们填饱饥腹,带来甘甜,在绝境中点燃生机!“旱魔无情薯有情,地埋金元济苍生”的歌谣唱彻岭南。霞洞,成了番薯的圣地,成了荒年灾月的桃源。
番薯的神奇,如星火燎原,迅速传遍粤西、粤中、桂地。无数饥民涌向霞洞,只为求得一点薯苗。为便利薯种流通、感念此救命神物之源,林怀兰振臂,乡绅响应,就在那方最初的试验田旁——霞洞火炉洞畔,自然形成了一个专事番薯种苗、薯干薯粉交易的大圩场。这便是“薯行街”的由来。为让远客便利,约定俗成以农历三、六、九日为圩日。圩日一到,霞洞四境乡民纷至沓来,东村西寨,肩挑背扛,车推马载,各种形状、色泽的红薯薯块(生熟皆有)、白薯干、紫薯粉、薯秧薯苗……琳琅满目。空气里交织着新鲜薯块的自然甘香、阳光烤制薯干的焦糖芬芳、薯粉的独特气息,以及浓得化不开的人间烟火。叫卖声、议价声、招呼寒暄声、孩童嬉闹声,沸腾交融。
为了铭记林怀兰引种此“救命粮”的伟大功绩,后世在霞洞圩建立″蕃薯林公庙”,庙门刻有对联,分别是:传薯由外国;祖庙在中华。庙内供奉林怀兰和莫将军相。这不仅是供奉恩公的殿堂,庙会期间更自然形成了全国最大、最富盛名的薯类集散中心之一。每年秋收之后,正当薯类丰收、品类繁盛之际,霞洞乡民便会在番薯林公庙前,择吉日举办盛大的“薯王”展览盛会(此传统自明清延续,虽因战乱时断时续,然根基深厚)。十里八乡最擅种薯的老农,会精心挑选出自家田亩中块头最巨、形态最优、分量最沉的“薯王”,披红挂彩送入庙前广场,郑重其事地摆上高台公开展示,任由四方来客品评。大小薯王争奇斗艳,观者如潮,啧啧称奇,成为当地一大特色农景,既是对农人辛勤的褒奖,更是对薯父林公恩德的缅怀与感恩盛典。
解放初期,乡民精心培育出一颗硕大无朋的番薯,于吉日清晨,众人怀着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将这颗重逾百斤、形如卧牛的“薯王”,以八人抬杠的方式,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鞭炮锣鼓声中,庄重抬至蕃薯林公庙前。那日,十里八乡万人空巷,争睹奇观。薯王稳稳安置于庙前高台,身披红绸,接受万众瞩目与惊叹。
就在人们啧啧称奇、赞叹薯王之时,一位参与培育的老农悄然绕过高耸的薯王塑像,在鼎沸人声中,默默跪倒在正殿供奉的林公塑像前。他粗糙的手掌虔诚地抚摸过冷硬青砖,热泪无声滚落,浸湿了布满皱纹的脸颊,这位饱经沧桑的老者并未因薯王的硕大无朋而自得,他心中翻腾的,是祖祖辈辈在薯田挣扎求生却难逃饥馑的记忆,是霞洞圩因薯而兴的过往,更是庙内那位持囊医者——林怀兰公——远渡重洋、引回薯种,救一隅之民于水火的万世恩德。当喧天的锣鼓稍稍平息,众人隐约听闻他低声的、泣不成声的祷告:“林公在上……这大薯,是敬您的……是您给的活命根……霞洞人……不敢忘本……”
阳光透过古庙的雕花窗棂,静静洒在持囊医者悲悯的目光与老者颤抖的肩背上。那一刻,无论高台上象征着时代喧嚣的巨硕薯王多么耀眼,庙宇深处那沉静的目光与感恩的泪水,如同深埋地下的块茎,默默诉说着更为厚重、悠远,关乎救赎、感恩与生命延续的永恒传奇。
可惜番薯林公庙毁于195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