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秋事
支／王平
秋来了，风染了色，夜也初长。我独坐窗前，看叶子在廊下沙沙作响，那声音像是岁月在耳边低语。颜色渐黄的叶子，不是突然变老的，它们是在无数个无人注意的黄昏里，悄悄褪去了青春的色泽。蛩在芳草中吟唱，树上的蝉拖着悠长的尾韵，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竟成了秋天特有的韵律。阶台上的兰草尖上坠着露珠，那茐茐的绿，那淡淡的香，都是光阴最温柔的注脚。
三寸香帕藏在袖中，为谁乐，为谁伤？这问题我思索了半生。帕子上的绣线已经有些褪色，就像记忆里那些曾经鲜明的面容。记得那年秋深，她将帕子塞进我手中，指尖微凉，却在我掌心留下一团火。如今那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块褪色的布，和几道模糊的折痕。一盏微光，照不尽红尘路，却温柔了所有归人。我常常想，这光究竟是在指引归途，还是在提醒我们，所有的归途都通向同一个终点？
砚中的松烟还未冷，窗边已浮起一弯凉月。这月光与墨色相映成趣，像是上天特意为写字人安排的景致。竹影随风轻叩纸页，将斑驳的幽趣写入未干的墨痕。我蘸墨挥毫，却发现笔下的字迹比往年颤抖了几分。这墨痕，干了便是字，未干时不过是些黑色的水渍。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未完成时尽是混沌，待尘埃落定，才显出其中真意。世人常叹知音难觅，却不知青山终日静立案头。我抬头望见窗外远山，它已经默默注视了我三十年，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笔下的每一道转折。
一晃好多年，匆匆又入秋。记得少年时读“云悠悠，水悠悠”，只觉得词句优美；如今再念，字字都是心头血。六十年光一梦收，斜阳照晚舟。我的小舟早已破旧，船底积了厚厚的时光。蓦然回首，岁月不堪数，人生不如初。这“初”是什么？是十六岁那年站在渡口，看江水东去不回的怅惘？是二十五岁夜读时，突然被月光惊醒的悸动？抑或是四十岁生辰那天，发现镜中人已有白发时的错愕？我想，每个人的“初”都是不同的，但怀念“初”的心情却如此相似。
心未老，志难休。这话我对自己说了大半辈子。可镜子里的皱纹不会说谎，书架上层层的灰尘也是证据。几度霜鬓对空楼，几度沉浮荣辱，曾记青梅煮酒。那年与故人对饮，说尽天下英雄事，约好十年后再聚。如今三十年过去，故人零落，酒肆不在，只剩我一人对着秋风独酌。青梅煮酒论英雄，英雄何在？都成了黄土下沉默的骨殖，或是街头蹒跚的背影。
七十年光阴一梦收。这梦太长，长得让人疲惫；又太短，短得来不及品味。斜阳照晚舟，晚舟上的人早已认不出当年的自己。岁月不堪数，人生不如初。这“初”字，像一根刺，扎在心头最柔软处。我们总以为最初的样子最美好，却忘了最初时我们也曾渴望成长与改变。或许怀念的不是当初，而是当初那个还有无限可能的自己。
风又起了，吹动了案头的纸页。纸上墨迹未干，字迹有些模糊。我伸手想抚平纸张，却把墨迹抹得更花了。人生大约也是如此，越想把握，越容易失去。青山依旧在案头，却不再静立，而是随着风轻轻摇曳。原来连青山也是会动的，就像我以为永恒的事物，都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模样。
秋色渐浓，夜也更长了。我添了件衣裳，却仍觉得冷。这冷不是来自秋风，而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桌上的茶已经凉了，我却懒得再换。茶凉了可以再沏，人呢？时光呢？墨痕干透后，纸上的字反而清晰起来。原来有些事，需要时间的沉淀才能看清。我望着那些字，突然明白，这秋事不仅是季节的轮回，更是生命的刻痕。每一道墨痕，都是光阴留下的印记，无法抹去，也不必抹去。
☆作者简介：
王平：一位散文海洋中的掌舵者，在“蓝月亮诗刊”的璀璨星穹下绽放，编织了逾300篇光华熠熠的文章。诸如《墨色行吟》的悠然漫步，《月夜书怀》的静谧低语，《雨夜琴韵》的悠扬旋律，以及自传《童年》的纯真篇章，这些作品犹如星辰点点，照亮了文学的天际。同时，他也是顶端、网易、今日头条【朵朵文学】等平台的特约作家，以独特的文学之光，点缀着专栏的夜空。自1973年高中学府门扉轻合，踏上了东台县林场知青之旅，那是一段以笔为舟，墨海行舟的年月。在那段岁月里，以《知青》为舵，探索青春与时代的洪流，不料这部作品因历史波澜，被公安机关注目审阅，自此散落时光深处，未再归还。直至2011年金秋，退休生活重启笔端，在“蓝月亮导师笔下的世界”重新落墨，寻回往昔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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