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脖颈坟】(终章)
仰头庄的丧事办得简单潦草,像一阵风吹过地面,卷起些尘土,又很快落下。陈大柱一辈子没欠过谁,也没给谁留下多少念想,除了一个变得沉默如石的儿子和几件破旧的遗物,再无其他。
王队长带着几个本家帮忙,用薄木板钉了口棺材,将陈大柱抬去祖坟地,挨着他早逝的婆娘翠莲和硬骨头老爹陈老栓下了葬。新坟很矮,土色新鲜,在一众旧坟茔里显得有些扎眼,又很快会被风雨磨平痕迹。
送葬的人寥寥,大多是看在同宗同姓的面上来走个过场,烧几张黄纸,叹几句“也是个硬气人”、“就是命不好”,便各自散去。只剩下陈志远一个人,跪在新坟前,烧着最后一沓纸钱。火苗舔舐着粗糙的纸边,卷起黑灰,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
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就那么跪着,直到纸钱烧尽,火星彻底熄灭,冷风吹散灰烬。
王队长走过来,想拉他起来:“狗剩,回吧,人死不能复生,日子还得过。”
陈志远没动,也没看他,目光依旧盯着那抔新土。
王队长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塞到他手里:“这是你爹…临走前让我交给你的…他一直攥着…说是…给你的…”
陈志远低头,打开布包。里面不是钱,也不是粮票,而是几颗光滑的、颜色各异的鹅卵石,还有一小截磨得发亮、看不出原本形状的金属件——像是从什么工具上断裂下来的。东西很普通,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王队长看着这些东西,眼神复杂:“他后来不能说话了,就老是摸着这些东西…也不知道啥意思…你收着吧,是个念想。”
陈志远的手指拂过那些冰凉的石子和金属,指尖微微颤抖。他认出来了,有一颗白色的石子,是小时候爹从河里捡来给他玩的,他说像鸽子蛋。那截金属,像是那杆老火铳上某个无关紧要的零件…
爹到最后,攥着的不是钱,不是粮,是这些破碎的、无用的、却承载着某些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记忆的碎片。
他把布包仔细收进怀里,贴肉放着。然后,他对着新坟,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抵在冰冷潮湿的泥土上,很久才抬起。
他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眼前黑了一下,晃了晃才站稳。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低矮的坟头,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步子很沉,却异常稳定。
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灰尘弥漫,冷灶冰炕。陈志远没有立刻收拾,他只是站在屋子中央,缓缓地环视四周。土炕、破桌、掉漆的柜子、墙上的蛛网…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爹的影子,残留着那些沉默的、压抑的、挣扎的岁月。
他走到炕边,伸手摸索着,从炕席最底下,摸出了那个瘪掉的、褪色的小皮球。又走到墙角的破木箱前,打开,里面是几件爹打满补丁的旧衣服,散发着淡淡的汗味和烟草味。
他把这些东西,连同王队长给的那个小布包,放在一起。然后,他开始动手收拾屋子。扫地,擦灰,清洗碗筷,修补漏风的窗户…他做得一丝不苟,沉默而专注,像是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
最后,他走到院墙根那棵老槐树下,拨开杂草,拖出了那杆老火铳。銃管锈蚀得更厉害了,木托几乎要散架。他找来工具,没有试图修复它,而是极其仔细地、一点点地将它拆卸开来。銃管、击发装置、木托…零件散落一地。
他捡起那截銃管,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刺骨。他握着它,走到院子角落,拿起一把沉重的镢头,开始挖坑。泥土冻结未消,挖起来很吃力,他却像是毫无感觉,只是一下一下,机械而用力地挖掘着。
坑挖得不深,但足够大。他将拆卸开的火铳零件,那个瘪掉的小皮球,爹的旧衣服,还有那个装着石子和金属碎片的小布包,一样一样,小心翼翼地放进坑底。
每放一样东西,都像是在埋葬一段过往,埋葬一种活法。
最后,他拿起那截最沉、最锈蚀的銃管,在手里掂了掂。就是这东西,曾承载过爹未尽的杀意和最终溃败的沉默。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然后弯腰,将它轻轻放在了那堆“遗物”的最上面。
他拿起镢头,开始填土。泥土簌簌落下,覆盖了那些物件,也覆盖了那些无法言说的恨、怕、屈辱、挣扎和最后一点无用的念想。
坟包在院子里隆起,很小,很不起眼。没有墓碑,也没有标记。
陈志远站在这个自己亲手垒起的“坟”前,汗水浸湿了内衣,在冷风里变得冰凉。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从骨头缝里透出来,却也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彷彿某种背负了一生的、沉重而扭曲的东西,终于被彻底卸下,埋进了土里。
他抬起头,望向仰头庄灰蒙蒙的天空,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峦。爹一辈子没离开过的这片土地,此刻在他眼里,既熟悉又陌生。
他想起爹的一生,想起那能伸能曲、最终却僵直了的脖颈。昂着头吃苦,低着头受辱,到最后,不昂不低,木木然了此一生。这脖子的学问,爹用一辈子也没能真正参透,或者说,参透了,却无力改变。
而他呢?
他从这片土地走出去,在黑石峪的尘烟里试图挺直腰杆,却依旧被无形的绳索拉扯着。如今,绳索的一端断了,他摔回地面,摔得生疼,却也摔掉了最后的桎梏。
他不会像爹一样,把自己永远困在这里,困在循环的苦难和沉默里。也不会像年轻时幻想的那样,单纯地以为挺直脖子就能顶破天。
脖颈该昂时昂,该低时低,不是学问,是活下去的本能,更是看清路、走稳路的智慧。昂,不是为了顶撞;低,不是为了屈服。只是为了能走下去,走得更远,走到一个或许能真正喘口气的地方。
他在爹的坟前磕了头,在院子里这座无声的“脖颈坟”前站了很久。然后,他回到屋里,背起了那个依旧干瘪的包袱。里面只有几件衣服,和剩下的那点工钱。
他锁上院门——其实锁不锁都已无所谓。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他太多痛苦、迷茫和最终告别的地方,迈开了步子。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脚步踏在故乡的土地上,沉稳而坚定,走向通往山外的路。风依旧冷冽,吹动他额前的乱发。前方的路漫长而未卜,但他知道,这一次,他的脖颈,只为自己认为值得的方向弯曲或挺直。
人生的路,这才刚刚开始。
(全文终)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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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写完最后一个字,窗外已是夜深。键盘上的手指有些发僵,心里却像被掏空了一块,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脖颈人生》的故事,始于一个模糊的意象:一个在时代洪流中艰难保持平衡的脖颈,能昂然向天,也能卑微俯地,最终在无尽的挣扎与沉默里,耗尽了最后一丝活气。这意象折磨了我很久,直到陈大柱、陈志远父子从文字的迷雾中走出来,带着他们各自的倔强、屈辱、迷茫和那一点点不肯熄灭的火星。
这不是一个愉快的故事,它充满了黄土的苦涩、钢铁的冰冷和人性的灰暗。书写的过程,时常感到窒息,为那个年代个体命运的微不足道,为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和近乎无望的挣扎。陈大柱最终未能说出口的话,成了横亘在文本深处的一道裂隙,也成了那个时代无数沉默者共同的墓志铭。
但我仍想写下一点光,哪怕极其微弱。那光在狗剩——陈志远毅然走出仰头庄的脚步里,在他于黑石峪尘土中试图挺直的脊梁里,更在他最终埋葬过往、独自走向远方的决绝里。这并非胜利的凯歌,只是一种无奈的、却也是唯一的生生不息的延续。脖子的学问,他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完全参透,但他选择了背负着记忆,继续前行。
感谢刘震云先生的作品给我的启发,那种用最朴拙的语言刻画最深沉悲凉的能力,是我一直努力学习和仰望的。也感谢耐心读完这个故事的你,愿意进入这个并不轻松的世界,感受那份时代的沉重和个体的微芒。
文学或许无力改变什么,但它能记录,能提醒我们不要忘记:忘记那些被宏大叙事淹没的个体悲欢,忘记父辈们曾经那样活过、挣扎过、沉默过。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在时代夹缝中努力活过、却最终失语的灵魂。
—— 一位记录者 于癸卯年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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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