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终不语】
陈志远跪在冰冷的泥地上，眼泪无声地淌，视野里爹的脸模糊又清晰，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他的心臟，彷彿那口气随时会断。王队长和老婶子悄悄退了出去，带上门，把最后的时间留给这对父子。
屋里死寂，只有油灯灯捻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和爹喉咙里那口拉风箱似的、若有若无的氣音。
陈志远慢慢直起身，颤抖的手终于轻轻落在爹干枯冰凉的手背上。那手，曾经抡得起百斤大锤，曾经能稳稳地扶住犁耙，曾经笨拙地塞给他煮鸡蛋和毛票，如今却只剩下一层皱巴巴的皮包裹着嶙峋的骨头，轻得像一捧枯叶。
“爹…”他又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我回来了…狗剩回来了…”
炕上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眼皮沉重地阖着，只有眉心那道深深的竖纹，似乎因为这熟悉的称呼，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陈志远打来温水，用软布蘸湿，极其小心地擦拭爹干裂的嘴唇，擦拭他凹陷的脸颊和渗出虚汗的额头。他做得很慢，很轻，彷彿怕碰碎了什么。水流过爹灰白的鬓角，洇湿了破旧的枕巾。
他就这样守着，不吃不喝，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是从指缝间漏下的沙，带着生命流逝的温度。窗外天光由暗转明，又由明转暗。
夜里，爹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喉咙里的痰音更重，胸口剧烈地起伏，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陈志远慌了神，连忙扶起爹的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笨拙地、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爹…爹你挺住…没事的…没事的…”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滴落在爹稀疏的头发上。
也许是这拍抚起了作用，也许是回光返照，爹的呼吸竟然慢慢平复了一些。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眼缝。
那双眼，曾经锐利如鹰隼，曾经浑浊如死水，曾经空洞如枯井，此刻却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翳，黯淡无光，茫然地对着虚空，好半天，才一点点聚焦，落在陈志远脸上。
那目光，极其微弱，却像是有千钧重，压得陈志远几乎无法呼吸。他看到了那目光里的茫然，困惑，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确认。
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气音，微弱得如同叹息。
陈志远慌忙把耳朵凑到爹的嘴边，心脏狂跳，屏住了呼吸。
“…………”
没有声音。只有一丝微弱的气流，带着生命最后的热度，拂过他的耳廓。
然后，那点聚焦的光，像燃尽的油灯般，倏地熄灭了。爹的头微微一歪，靠在他怀里，身体最后那点紧绷的力气，彻底松懈下去。
喉咙里的痰音消失了。 胸膛的起伏停止了。 那隻被他握着的手，彻底凉了下去。
屋子里，只剩下死一样的寂静。油灯的光芒跳跃了一下，将父子俩依偎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晃动了一下，又归于凝固。
陈志远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彷彿也随着怀里身体的冷却而一同死去。他维持着那个侧耳倾听的姿势，很久，很久。
直到王队长和老婶子觉得不对劲，轻轻推门进来，看到这一幕，都愣住了，随即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老婶子上前，轻轻拍了拍陈志远的肩膀：“娃…节哀…让你爹…安心走吧…”
陈志远像是被从冰封中惊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没有泪，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空茫的死寂。他看了看怀里的爹，又看了看王队长和老婶子，眼神没有焦点。
他小心翼翼地将爹放平在炕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置一件易碎的珍宝。然后，他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身体晃了一下，王队长赶忙扶住他。
他却推开了王队长的手，自己站稳了。目光缓缓扫过这间低矮、破败、充满了苦难和沉默记忆的屋子，最后，定格在爹那张已经彻底失去生息、却似乎比活着时更显平静的脸上。
爹到底想说什么？ 是怨他回来晚了？ 是嘱咐他什么？ 还是仅仅一声叹息？
永远也不会知道了。那最终的无语，成了横亘在生死之间，最深沉、最无法逾越的鸿沟。所有的恩怨，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未说出口的理解或遗憾，都随着那最后一口气，消散了。
陈志远站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脖颈保持着一种既不昂然也不低垂的、近乎僵硬的姿势。他没有哭嚎，没有瘫软，只是那么站着，像一棵被雷劈过、烧焦了却依旧死死钉在原地的树。
窗外，风声呜咽，吹过老槐树光秃的枝桠，像是为这沉默的一生，奏响最后的、苍凉的挽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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