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归乡路】
电话听筒砸回机座的闷响,像是丧钟,敲碎了陈志远世界里最后一点支撑。指挥部杂乱的办公室,窗外工地的喧嚣,瞬间褪色、失声,变成一片模糊的背景。他脑子里只剩下王队长那句在电流杂音中扭曲的话:“…就这几天的事了…让准备后事…”
爹要死了。
那个用一身硬骨头和无数次沉默弯腰撑起他一片天的爹,那个他恨过、怨过、最终才隐隐懂得的爹,等不到他“混出个人样”,甚至等不到他再喊一声“爹”,就要变成黄土垄头的一杯土。
不行!绝对不行!
一股蛮力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烧得他眼睛赤红。他像一头被刺穿心脏的困兽,猛地转身,撞开虚掩的门,朝着工棚方向发足狂奔。尘土被他急促的脚步扬起,扑打在脸上,又涩又疼,他却毫无知觉。
回工棚?不,不是回工棚,是离开!立刻!马上!
他甚至没想怎么请假,没想刘干部会如何刁难,没想这一走会不会被算作逃工,会不会扣光工钱,会不会再也回不来。所有这些现实的、沉重的顾虑,在“爹要死了”这个巨大的、狰狞的事实面前,轻飘得像一粒尘埃。
他冲进油毡棚,同棚的民工正围着炉子说笑打屁,看到他煞白的脸和疯魔般的眼神,都愣住了。
“狗剩?咋了?”
陈志远像是没听见,径直扑到自己那角落,一把掀开破旧的铺盖卷,手抖得厉害,胡乱地将那几件打满补丁的衣服塞进当初来时那个干瘪的包袱皮。他的动作粗暴而慌乱,带着一种绝望的癫狂。
“哎,你干啥呢?收拾东西做啥?”有人看出不对劲,上前问道。
陈志远依旧不答,手指碰到铺盖卷底下那个油纸包——里面是爹一次次夹在信里寄来的钱和粮票。他的动作顿了一下,像是被烫到,随即更快速地将油纸包塞进怀里,贴肉藏着,那微凉的触感却让他心口滚烫。
“我问你话呢!”那民工拉了他一把。
“滚开!”陈志远猛地甩开他,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扫过众人,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我爹不行了!我得回去!谁拦我,我跟谁拼命!”
那眼神里的疯狂和决绝震慑住了所有人。棚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陈志远粗重的喘息声和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他三两下捆好包袱,甩到背上,看也不看众人,低头就往外冲。
“你等等!”那个曾被他救过的老汉反应过来,急忙追出来,塞给他两个冰冷的窝窝头,“路上吃…小心点…”
陈志远攥住窝头,看了老汉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感激,有决绝,更多的是不顾一切的疯狂。他点点头,转身再次狂奔起来。
他没有去请假,没有去找刘干部或者马奎。他知道那纯粹是浪费时间,只会招来羞辱和阻拦。他沿着来时记忆中的山路,朝着仰头庄的方向,拼命地跑。肺部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冷风灌进去,刀割似的疼,但他不敢停,仿佛慢一步,就再也见不到爹最后一面。
一百多里山路,来时觉得漫长无边,归时却只恨不能肋生双翅。他翻山越岭,蹚水过河,鞋子跑丢了,就赤着脚踩在冰冷的碎石和枯草上;渴了,就趴在山涧边喝几口刺骨的溪水;饿了,就啃一口硬得像石头的窝头。
脑子里浑浑噩噩,一会儿是爹梗着脖子骂书记的样子,一会儿是爹弯腰捡麸皮的样子,一会儿是爹塞给他鸡蛋时沉默的脸,一会儿是那杆对着仇人最终却哑火的铳…最后,所有这些画面都碎裂开,凝固成王队长电话里那句冰冷的“准备后事”。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跑得更快,几乎是在透支生命最后的气力。
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当他终于踉踉跄跄、浑身破烂、满脚血污地看到仰头庄那棵熟悉的老槐树轮廓时,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
庄子里静悄悄的,几声零星的鸡鸣显得格外凄清。他几乎是爬着扑到自家那扇低矮的院门前。门虚掩着。
他颤抖着手,推开院门。
院子里空荡荡的,比他离开时更显破败。那棵老槐树下,杂草更深了。灶房门开着,里面没有炊烟,冷锅冷灶。
正屋的门也开着一条缝。
陈志远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拍。他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挪到正屋门口,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门框。
他轻轻推开门。
昏暗的光线下,炕上躺着一个人,盖着一床破旧的薄被,几乎看不出起伏。一张脸瘦得脱了形,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灰白,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是爹。却几乎认不出了。
王队长和一个本家的老婶子守在炕边,正用小勺小心翼翼地往爹嘴里喂水,水却顺着嘴角流下来大半。听到动静,两人回过头。
王队长看到门口像鬼一样、浑身狼狈不堪的陈志远,先是吓了一跳,随即脸上露出复杂至极的神情,有惊讶,有怜悯,更多的是沉重的悲哀。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无声地摇了摇头。
老婶子则直接抹起了眼泪。
陈志远的世界,在这一刻,万籁俱寂。他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疯狂,所有的恐惧,都在看到炕上那个形销骨立、气息奄奄的身影时,被抽干了。
他一步一步,挪到炕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伸出手,想去碰碰爹的脸,那手却抖得不成样子,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
“…爹…”他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微弱、破碎不堪的音节,像是濒死小兽的哀鸣,“…爹…我回来了…”
炕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只有极其微弱的呼吸声,证明生命还未彻底离去。
陈志远跪在那里,看着爹灰败的脸,看着那即便在昏迷中也微微蹙着的眉头,看着那曾经能扛起山峦、也能弯折如草的肩膀如今只剩下一把枯骨。
一路的狂奔、焦灼、恐惧,此刻都化作了冰冷的、绝望的洪流,将他彻底淹没。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归乡路尽,见到的却是灯枯油尽。这最后一面,竟比永诀更残忍。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