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哑父讯】
黑石峪的工程像是被施了咒,进度忽快忽慢。快时,刘干部脸上的肥肉都挤成了朵花,喇叭里整天喊着“大会战”、“献礼”;慢时,他便阴沉着脸,背着手在工地上转悠,看谁都不顺眼,马奎跟在他屁股后面,更是变本加厉地找茬克扣。
陈志远尽量低着头干活,不惹事,但眼神里的冷硬藏不住。马奎有次又想找他麻烦,被他用安全条例不轻不重地顶了回去,噎得半天说不出话,只阴狠地瞪了他几眼。刘干部似乎也察觉这闷葫芦小子不是完全没牙,加上上次塌方的事,对他多了几分说不清的忌惮,不再轻易寻衅。
日子就在这紧绷的平衡中滑过。陈志远照例每月寄信,王队长的回信也如期而至,永远是“安好勿念”,夹着一点点微薄却沉重的心意。陈志远把那些毛票和粮票用油纸包了又包,藏在铺盖卷最底下,像藏着两座沉默的大山。
直到那年开春,信断了。
第一个月没收到回信,陈志远心里咯噔一下,安慰自己或许是农忙,王队长没空写。第二个月,依旧没有。他坐不住了,趁着休息日,徒步走了十几里山路到公社邮局去问。邮局的工作人员翻着登记簿,不耐烦地说:“仰头庄?最近没信来。兴许是路上丢了,兴许是没人来取。谁知道!”
回来的路上,陈志远的脚步像是灌了铅。丢了?没人取?爹从来不会忘记取信,那是他了解儿子在外情况的唯一途径。王队长也不会…除非…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他心里,噬咬得他浑身发冷。爹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咳嗽?老毛病?王队长信里轻描淡写的那句“无大碍”,此刻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着他的神经。
他一夜未眠,第二天干活时魂不守舍,差点被滚落的碎石砸到。同组的老汉拉了他一把,看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叹口气:“娃,心里有事?”
陈志远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能说什么?说担心家里那个倔强沉默、连信都要人代笔的老爹?
又熬了半个月,依旧音讯全无。陈志远觉得再等下去自己就要疯了。他第一次主动去找了刘干部,编了个理由,说家里老人病重,想请假回去看看。
刘干部正为一批水泥标号不合格被指挥部训斥而恼火,闻言眼皮都没抬:“请假?现在工程紧得像拉满的弓,谁走得开?死人了再说!”
轻飘飘一句话,像冰水浇头。陈志远站在原地,拳头在裤兜里攥得死紧,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他看着刘干部那油光满面的后脑勺,一股暴戾的冲动几乎要冲破天灵盖。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出了工棚。他知道,硬闹没用,只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就在他几乎绝望,甚至开始盘算着要不要偷偷跑回去时,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指挥部要从民工里挑几个识字的,临时协助清点一批新到的设备零件。马奎本想安排自己的亲信,但刘干部大概是为了显示“公平”,随手点了几个平时看起来老实的,陈志远阴差阳错也在其中。
清点工作就在指挥部旁边的仓库进行。负责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技术员,姓赵,说话温和,没什么架子。陈志远干活仔细,核对清单一丝不苟,偶尔还能指出清单上某个型号写得不清楚的地方。赵技术员有些惊讶,多看了他两眼。
休息时,赵技术员递给他一杯热水,随口问:“你念过书?”
“认得几个字。”陈志远低声回答。
“不容易。”赵技术员点点头,“在这地方,埋没了。”
就这一句简单的话,让陈志远鼻尖猛地一酸。他慌忙低下头,捧着搪瓷缸子的手微微发抖。
也许是看他表现确实不错,也许是那点惜才之心作祟,清点工作结束后,赵技术员竟然主动对他说:“以后仓库这边偶尔需要人手整理资料,你可以过来帮忙,算你出工。”
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不仅能暂时脱离马奎的视线,更重要的是,指挥部有电话!
陈志远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几乎是颤抖着,抓住了这唯一的机会。
再次去指挥部帮忙时,他瞅准赵技术员出去的空档,手脚冰凉地摸到了那部黑色的摇把电话。他凭着记忆,拨通了公社转仰头庄大队部的号码。线路嘈杂,等了很久,才听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喂?哪位?”
是王队长!
“王叔!是我!狗剩!”陈志远压低了声音,急得喉咙发紧,“我爹呢?他咋样了?怎么好久没信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只有电流的滋滋声。这沉默让陈志远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狗剩啊…”王队长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疲惫,甚至带着一丝慌乱,“你爹…他…唉…”
“他到底咋了?!”陈志远几乎是在低吼,恐惧攫紧了他的心脏。
“他…他不太好…”王队长吞吞吐吐,“开春时咳得厉害,躺下了…人不爱说话…喂他药也不好好吃…就是看着门口…像是等啥…”
陈志远眼前一黑,扶住了桌子才没摔倒。等啥?还能等啥?
“王叔!你跟我说实话!到底咋样了!”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王队长又沉默了几秒,终于像是下了决心,声音更低了,几乎是在耳语:“…不太好…真的…瘦得脱了形…前几天…差点过去…赤脚医生说…就这几天的事了…让…让准备后事…”
轰隆一声,陈志远只觉得天旋地转,电话听筒从手中滑落,吊在半空,里面还传来王队长焦急的“喂?喂?狗剩?你听着吗?”的呼喊声。
但他什么都听不见了。耳朵里只有巨大的轰鸣,像黑石峪日夜不休的爆破声,炸得他魂飞魄散。
就这几天的事了…准备后事…
爹要没了。
那个脖颈能捅破天也能弯下去捡食的爹,那个抡过大锤也递出过鸡蛋的爹,那个在雪夜里握着哑火铳最终又颓然放下的爹,那个用最笨拙的方式给他塞钱、等他信的爹…要没了。
他甚至,没能听到爹亲口说一句话。最后的联系,竟是王队长那几句冰冷的“安好勿念”。
巨大的悲痛和恐慌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抓起听筒,对着里面嘶声力竭地喊:“王叔!让我爹等我!等我回来!我一定回来!你告诉他!等我——”
电话那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他已经顾不上听了,砰地一声摔下电话,转身就像疯了一样冲出指挥部,冲向那片漫天尘土、禁锢了他的工棚。
他必须回去。立刻,马上。哪怕爬,也要爬回仰头庄。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