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鸿雁书】
黑石峪的冬天,风像裹着碎玻璃碴子,往人骨头缝里钻。油毡棚四面透风,夜里能把人冻醒。狗剩把所有的破衣服都裹在身上,蜷缩在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稻草里,听着棚外风的嚎叫和远处隐约的爆破声,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想起仰头庄那个虽然破败却能遮风挡雨的家,想起爹佝偻着在灶膛前烧火时那点微弱的暖意。
工地上发了御寒的劳保酒,劣质的红薯干酿的,呛嗓子,但喝下去能烧起一团火,暂时驱散严寒。民工们围着一个小铁皮炉子,传着搪瓷缸子,一口一口抿着,骂天气,骂刘干部,骂马奎,骂这鬼地方。烟雾和酒气混杂,棚子里弥漫着一股颓废又躁动的气息。
狗剩也喝了一口,那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烧得他胃里发烫,却让四肢百骸更觉冰冷。他听着众人的抱怨,目光落在棚壁上贴的一张破旧宣传画上,画上的工人同志意气风发,高举红旗,背景是冒烟的工厂和丰收的田野。画和现实,隔着一层模糊的油污和裂痕,像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
“狗剩,识字儿,给俺们念念这报纸上又扯啥犊子了?”一个喝得脸红脖子粗的汉子把一张不知从哪捡来的、揉得皱巴巴的报纸塞到他眼前。
狗剩接过来,就着昏黄的灯泡,费力地辨认着那些被污渍模糊的字迹。念的是别处“农业学大寨”的先进经验,如何劈山造田,如何亩产过千斤。汉子们听着,发出嗤嗤的冷笑。
“扯他娘的蛋!山是石头长的,田是肥喂的,吹口气就能亩产千斤,俺把名字倒过来写!”
“就是,咱在这累死累活啃石头,他们倒好,笔杆子一摇,功劳就上天了!”
狗剩念着念着,声音低了下去。这些浮夸的词句,让他莫名想起很多年前打谷场上那些亩产万斤的口号,想起爹因为质疑而抡了三年大锤。历史像个蹩脚的轮回,换了个地方,换了个名目,骨子里的东西,却没变。
他把报纸还回去,心里堵得慌。走到棚子口,冷风一吹,酒意散了些,那股思念却愈发汹涌。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写封信。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写信?给谁?爹不识字。写什么?写这里的苦?写心里的怕和迷茫?爹看了(就算找人念了),除了徒增担忧,又能怎样?
他在冷风里站了很久,直到手脚冻得麻木。最终,他还是翻出了来时带的那支秃头铅笔和一本用来记工分的、印着“红旗三线建设指挥部”字样的红皮本子。他蹲在棚口,借着里面透出的微弱灯光,把本子垫在膝盖上。
笔尖悬在纸上方,颤抖着,落下第一滴墨晕,却不知该写什么。报平安?这里毫无平安可言。诉辛苦?爹吃的苦不比他少。问家里情况?他几乎能想象出爹沉默地刨着那几分薄地的样子。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涩得发疼。
最终,他落下笔,写得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力刻上去的:
“爹:儿在外一切皆好。活不重,饭管饱,勿念。天冷,多烧炕,添衣。儿:狗剩”
写到最后署名,他顿住了。“狗剩”这两个字,是仰头庄的印记,是屈辱和贫瘠的象征。他盯着这两个字,眼前闪过黑蛋的嘲弄,闪过那两颗鸡蛋,闪过哑火的铳。一股强烈的厌恶涌上心头。
他猛地划掉了“狗剩”两个字,力道之大,几乎划破了纸页。他在旁边,重新、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偷偷在沙盘上练习过无数遍、却从未宣之于口的新名字:
“陈 志 远”
写完后,他看着那三个字,胸膛剧烈起伏,像完成了一件极其重大的仪式,又像背叛了什么无法回头的东西。
信纸被他小心折好,塞进信封。信封是找指挥部的技术员要的,地址他问清楚了公社的邮递员。贴上珍贵的邮票,这封信像一枚沉重的石子,投入了茫茫未知。
信寄出去后,日子并没有不同。依旧是开山放炮,抬石推车,忍受严寒和马奎的刁难。但狗剩——陈志远心里,却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他想象着信如何翻山越岭,到达仰头庄,想象着爹拿着信,去找人念时的样子…爹会高兴吗?还是会对着那三个陌生的字发愣?
一个月后,就在他几乎以为信丢了的的时候,回信来了。是王队长写的。信很短,字迹歪扭,但意思清楚:
“狗剩:信收到。你爹挺好。地里的萝卜收了,窖藏了。天冷,他咳嗽老毛病犯了,无大碍。让你安心干活,听领导话。勿念。王长贵”
信里夹着五块钱。崭新的票子,折得整整齐齐。
陈志远捏着那五块钱和薄薄的信纸,站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半晌没有动弹。王队长的信,公事公办,滴水不漏。但他却从这短短的几句话里,读出了太多没有写出来的东西。爹的咳嗽肯定不是“无大碍”,否则不会特意提。这五块钱,几乎是爹小半年的积蓄,他是怎么省下来的?他为什么不自己回信?是不好意思找人代笔?还是…那三个字,伤了他的心?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愧疚攫住了他。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那封信,与其说是慰藉,不如说是一种自私的炫耀,炫耀自己离开了,见识了,甚至连名字都改了。而爹,依旧被困在那片土地上,用最笨拙、最沉默的方式,回应着他的“远行”。
他攥紧了那五块钱,纸币的边缘割得他手心生疼。
从那天起,写信和等信成了陈志远在黑石峪灰色生活里唯一的光亮,也是最沉重的负担。他定期给爹写信,依旧报喜不报忧,只写工地上的新鲜事(经过精心筛选),写机器的轰鸣(省略其后的危险),写伙食改善(忽略平时的寡淡)。他不再用“陈志远”,落款又改回了“狗剩”,仿佛这样能拉近那一百多里的距离。
爹的回信,总是通过王队长之手,内容千篇一律的“安好勿念”,偶尔会夹一点钱,或者几张珍贵的粮票。陈志远把这些钱票都仔细收好,一分也舍不得花。每一次收到信,他都既期待又害怕,反复咀嚼着那寥寥数语,试图从中 decipher 出爹真实的境况,却又害怕 decipher 出他不愿面对的真实。
鸿雁传书,牵起的不是温情脉脉,而是两地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孤寂和牵挂。信纸能传递文字,却渡不过横亘在父子之间那巨大的、由岁月、苦难、沉默和不同的挣扎方式构成的深渊。
陈志远在黑石峪的尘烟里,努力挺直着腰杆,学着爹的样子,为了“走下去”而沉默忍耐。但他知道,自己脚下的路,和爹那条在仰头庄循环往复的路,已经截然不同。而那根由薄薄信纸勉强维系的血脉,在时代的狂风中,飘摇得令人心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