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三线尘】
黑石峪不是峪,是一片被硬生生剃光了头盖骨的山峦。石头是灰白色的,像巨兽腐朽的牙齿,嶙峋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呛人的粉尘和硝烟味,放炮开山的巨响每隔一阵就滚雷般碾过,震得人脚底发麻。
狗剩和几十个从各公社抽调来的民工,像被倒进石磨的豆子,挤在临时搭建的油毡棚里。棚子四面漏风,地上铺着潮湿的稻草,跳蚤和臭虫夜夜横行。吃的倒是管饱,糙米饭,不见油花的熬白菜,偶尔能嚼到一小条咸肉丝,已是天大的恩赐。工钱按月发,捏着那几张汗津津的毛票,狗剩觉得手心发烫,这是他自己挣来的,和爹那佝偻着背换来的、带着鸡蛋腥气的钱,完全不同。
活儿是卸山一样的力气活。抬石头,砸钢钎,推轱辘马,肩膀很快磨破出血,结痂,再磨破,变成一层厚厚的、死硬的茧子。手掌的血泡起了又破,最后也成了老茧。每天收工,人都像从灰土里捞出来的,只有眼白和牙是亮的,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
狗剩咬着牙,不发一声。他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胳膊腿上,把所有的思绪都埋在心底。累极了,倒头就睡,反而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同棚的民工,大多是三四十岁的汉子,闲下来就聚在一起赌烟卷,骂干部,说粗俗的玩笑,抱怨伙食管事不管饱。狗剩插不上话,也不愿插话,常常一个人坐在棚子口,看着远处那些巨大的、正在开挖的山体洞口出神。那些洞口黑黢黢的,像巨兽的喉咙,吞噬着无数像他一样的人力、汗水和青春,不知道最终会吐出个什么怪物来。
监工的干部姓刘,腮帮子肥硕,眼睛眯成两条缝,背着手在工地上转悠,看到谁动作慢了点,就尖着嗓子骂:“磨洋工呢!想吃社会主义的闲饭?看看人家!”他手指的方向,通常是几个干活特别卖命、几乎像是在自我惩罚的汉子。
狗剩很快发现,刘干部身边总跟着一个点头哈腰的瘦高个,叫马奎,是民工队里的小头目,负责记工分、发工具。马奎眼神活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刘干部谄媚得像条摇尾巴的狗,转过头对民工们却立刻换上另一副嘴脸,克扣斤两,刁难找茬,无所不用其极。不少人恨得牙痒痒,却敢怒不敢言。
狗剩本能地厌恶这个人,尽量躲着走。但麻烦还是找上门。一次抬石头,马奎负责记数,明明狗剩这组抬了十趟,他只记了八趟。同组的老汉嘟囔了一句,被马奎指着鼻子骂了一顿,扣了半天工分。狗剩憋着火,没吭声。
过了几天,发放劳保手套,轮到狗剩时,马奎拿起一双破得露出指头的手套扔给他:“就这了,爱要不要。”
狗剩看着那堆崭新的手套就在旁边筐里,血一下子涌到了头上。他想起爹递出鸡蛋时僵硬的笑,想起那杆哑火的铳,一股邪火压也压不住。
“为啥给我的破的?”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冷硬。
马奎斜眼瞅他,嗤笑一声:“哟嗬?新来的蛋子儿还挺横?破的咋了?能戴就行!不想干滚蛋!”
若是以前的狗剩,或许就忍了。但此刻,他看着马奎那副嘴脸,所有的屈辱和愤怒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他没有骂,也没有动手,只是上前一步,一把推开马奎,直接从新筐里拿了一双新手套,揣进怀里,转身就走。
整个工棚都静了一下。马奎没想到这闷不吭声的小子敢这么硬顶,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气得跳脚:“反了你了!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
狗剩没理他,径直往外走。马奎冲上来要抓他胳膊,狗剩猛地甩开,回头瞪着他。那眼神,是在仰头庄夜里磨出来的冷冽,是见过哑火铳的决绝,马奎被瞪得心里一毛,动作顿住了。
“你…你等着!”马奎色厉内荏地撂下句话。
这事后来不了了之。刘干部大概觉得为了一双手套闹大没意思,反而显得他管理不善。马奎虽然恨得牙痒,但似乎也摸不清狗剩的底细,暂时没再明目张胆地找茬。但狗剩在民工里的日子,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有人私下对他竖大拇指,说他“有种”。但也有人躲着他,怕被他牵连。那个被扣工分的老汉,偷偷塞给他半个烤红薯:“娃,小心点,马奎那人心眼比针鼻儿还小。”
狗剩默默接过红薯,没说话。他并不觉得自己“有种”,他只是受够了。受够了这种无处不在的欺压和算计,仿佛无论走到哪里,都逃不出仰头庄那个逼人低头递鸡蛋的轮回。
他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观察刘干部什么时候来巡查,观察马奎怎么克扣物资中饱私囊,观察哪些民工是真心干活,哪些是溜奸耍滑。他识的字派上了用场,能看懂工地宣传栏上贴的规章制度和安全条例——虽然那上面写的和下面做的往往是两回事。
一次暴雨后山体滑坡,堵住了一段刚挖好的坑道。刘干部指挥人清理,却把最危险、最容易再次塌方的地段分给了几个平时不听他招呼的民工。狗剩看着那摇摇欲坠的碎石泥土,又看看旁边宣传栏上“安全第一”的鲜红大字,心里那股火又窜了起来。
他找到那几个忐忑不安的民工,哑声说:“那地方不能去,会塌。”
民工们面面相觑:“不去?工分不要了?刘干部能答应?”
狗剩沉默了一下,说:“我去说。”
他找到正在躲雨喝茶的刘干部,没直接顶撞,而是指着宣传栏,用尽量平直的语气说:“刘干部,安全条例说,塌方危险区要先支护再作业。那边怕是不稳当。”
刘干部没想到这小子搬出条例来,噎了一下,眯着眼打量狗剩,肥肉横生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你认得字?”
“认得几个。”
“嗬,民工队里还出了个秀才?”刘干部嗤笑一声,放下茶杯,“条例是死的,人是活的!工期紧任务重,都像你们这么磨蹭,厂子猴年马月能建起来?赶紧去干活!”
“塌了要死人。”狗剩站着没动,声音固执。
刘干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猛地一拍桌子:“死了人我负责!轮得到你指手画脚?再啰嗦扣你工分!”
正僵持着,工地指挥部的一个技术员穿着雨衣跑过来,看到情况也皱了眉:“老刘,那段确实危险,刚勘测过,土石松动的厉害,先别让人过去,调挖掘机来。”
刘干部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狠狠瞪了狗剩一眼,没再说话。
最终,那段坑道没有派人过去,挖掘机忙到半夜才疏通。虽然没人表扬狗剩,但那几个民工看他的眼神彻底变了。
狗剩并不觉得高兴,只觉得一种深深的无力。他抬头望着黑石峪被炸药和机械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山体,粉尘依旧弥漫,机器的轰鸣震耳欲聋。他在这里流汗,卖命,挣扎,试图挺直一点脊梁,但这庞大的、冰冷的三线工程,像一头巨大的石碾,无声地滚动着,个体的喜怒哀乐、是非对错,在它面前,轻飘得像一粒尘埃。
他挣到了钱,看到了爹没看过的世界,甚至偶尔能挣到一点小小的“尊重”。但他心口那块被哑火铳震裂的地方,并没有被填满,反而在这漫天的尘土和轰鸣中,变得更加空旷和茫然。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从仰头庄的低頭,到黑石峪的挺直,中间隔着的,远不止一百多里山路。而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看不到尽头。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