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远行舟】
那夜之后,陈家院子里的空气彻底变了味。不再是单纯的贫苦和压抑,而是掺进了一种更尖锐、更沉重的东西,像铁锈,又像凝固的血,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陈大柱更加沉默,几乎成了哑巴。他依旧天不亮就去北坡,天黑才回,刨地的动作越发狠厉,像是在跟那片砂石地拼命,又像是在发泄某种无处可去的蛮力。偶尔,他的目光会扫过老槐树下那堆杂草,眼神一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有未散的杀意,有后怕的惊悸,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绝望的疲惫。那杆哑火的铳,成了横亘在父子之间一道谁也不敢触碰、却又无时无刻不存在的深渊。
狗剩也变得不一样。学堂里,他眼神里的那点审视变成了冷冽,像初冬的薄冰。他认字更快了,沙盘上的笔画带着一股狠劲,仿佛写的不是字,是在刻印某种誓言。放学挑水扫地,他不再觉得屈辱,那身体的劳累反而能暂时麻痹心里翻腾的惊涛骇浪。他清晰地记得爹握住铳托时手背暴起的青筋,记得爹最终垮下去的肩膀,记得那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却足以击碎一切的叹息。
这个家,不能再待了。不是嫌弃,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和清醒。他怕爹某一天夜里再次蹲到那个石墩上,而那一次,或许不会有那阵及时的咳嗽声。他怕自己心里那股被那杆哑火铳点燃的、混杂着恨意和恐惧的火,会烧毁眼前所见的一切,包括爹,也包括自己。
走的念头,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在哑火铳的硝烟味里,疯狂破土而出。
他开始更仔细地留意所有能听到的关于外界的消息。货郎担子再来时,他不再看皮球,而是竖着耳朵听货郎跟人闲聊,听他说公社以外的地方,说修水库招工,说铁路勘测队要壮丁,管饭,还给几毛钱。他扫地时,会偷偷看林老师办公室扔出来的旧报纸碎片,拼凑着“生产建设”、“支援”、“边疆”这些字眼。每一个陌生的地名,都像黑暗中透出的一丝微光。
机会来得比想象中快。麦收前,公社大喇叭里终于喊出了狗剩等了很久的消息:县里组织民工队,去北边一百多里外修三线厂,要身体好的劳力,名额有限。
那天晚上,狗剩蒸好了糊糊,比往常稠一点。他把碗端到爹面前,自己却没动筷子。
陈大柱埋着头喝了两口,察觉异常,抬起眼。
“爹,”狗剩的声音很平静,手指却在桌下绞紧了,“我报了名,去修三线厂。”
“哐当!”陈大柱手里的碗掉在桌上,糊糊洒了一片。他猛地抬头,眼睛死死盯着儿子,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敢相信。
“公社…招工…修厂子…管饭,有钱。”狗剩重复了一遍,避开爹的目光,盯着桌上洒开的糊糊。
陈大柱的胸膛剧烈起伏起来,脸上的皱纹像是瞬间加深了无数道。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好半天,才挤出嘶哑的声音:“…去哪?”
“北边…黑石峪那边。”
“多远?”
“…一百多里。”
“啥厂子?”
“…不知道,说是三线厂,保密的。”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只有油灯灯捻燃烧的噼啪声。
陈大柱的手开始发抖,他猛地站起來,在原地轉了兩圈,像一頭被困在籠子裡的衰老野獸。他想吼,想罵,想摔東西,想問你走了這地怎麼辦這個家怎麼辦我怎麼辦?可他看著兒子那張平靜得近乎冷酷的年輕臉龐,看著那雙眼睛裡不容動搖的決絕,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口,化成一股腥甜的鐵鏽味。
他忽然明白了。兒子不是商量,是通知。那桿啞火的銃,沒打死別人,卻打碎了這個家最後一點維繫的假象。
他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頹然地坐回板凳上,彎下腰,把臉深深埋進粗糙的手掌裡,肩膀無聲地劇烈抽動起來。
狗剩看著爹花白的頭頂和劇烈顫抖的肩膀,鼻子一酸,眼圈瞬間紅了。他幾乎要脫口而出“我不去了”,但話到嘴邊,又死死咽了回去。他不能心軟。心軟,就會像爹一樣,被永遠困在這無望的輪迴裡。
他起身,走到炕邊,從炕席底下摸出一個小布包,裡面是他這大半年挑水掃地偷偷攢下的幾分幾毛,還有爹當初給他的那點學費剩下的最後一點。他把布包放在爹手邊的桌上。
“爹…這錢…你留著。”他的聲音有些發顫。
陳大柱沒有反應,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彷彿整個人都已經枯槁。
狗剩站了一會兒,然後開始默默地收拾東西。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就兩件打滿補丁的換洗衣服,一雙磨得快透底的布鞋,還有那個早已癟掉、卻一直藏在破木箱裡的小皮球。他猶豫了一下,把皮球又拿了出来,塞回了箱底。過去,帶不走。
這一夜,父子倆無眠。一個在裡屋炕上輾轉,一個在外間板凳上枯坐。中間隔著一扇薄薄的門板,卻像是隔著千山萬水。
天快亮時,狗剩起來了。他蒸好了最後幾個糠餅,用布包好。陳大柱也起來了,眼睛通紅,佈滿血絲。他看著兒子,嘴唇蠕動了半天,最終只是啞聲說:“…吃了飯再走。”
一頓飯,吃得像嚼蠟。
太陽剛冒頭,村口就響起了哨子聲。狗剩背上那個乾癟的小包袱,最後看了一眼這個低矮、破敗、充滿苦難記憶卻又讓他肝腸寸斷的家。
陳大柱跟著他走到院門口,停下了。他沒再說挽留的話,也沒囑咐什麼,只是從懷裡摸出一個溫熱的煮雞蛋,塞到狗剩手裡——這不知是他從哪裡弄來的,或許是昨夜徹夜未眠的成果。
“拿著…路上吃。”他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磨過木頭。
狗剩攥著那顆溫熱的雞蛋,指甲幾乎掐進蛋殼裡。他看著爹蒼老憔悴的臉,那臉上每一道皺紋裡都刻著無言的痛苦和擔憂。他喉頭哽咽,想說點什麼,最終卻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轉身,邁開了步子。沒有回頭。他怕一回頭,看到爹孤零零站在門口的身影,自己就會徹底崩潰,就會像多年前的爹一樣,為了眼前的一點溫熱,彎下脊梁,從此再也走不出這仰頭莊。
陳大柱就那麼站在門口,看著兒子瘦削卻挺直的背影越走越遠,消失在晨霧和村口的土路盡頭。他久久地站著,像一棵被雷劈過、燒焦了半邊卻依舊頑強紮根的老樹。
風吹過,揚起塵土。他手裡還攥著兒子留下的那個小布包,裡面的幾分幾毛錢,硌得他生疼。
走的不只是一個人,是一個時代勉強維繫的紐帶,是一種掙扎了半生的活法。留下的,是無邊的曠野,和一個必須獨自面對風燭殘年的未來。
遠行的舟,終於掙脫了纜繩,駛向茫茫未知的前路。而岸上的人,望著消失的帆影,腳下的土地,從未如此空曠而荒涼。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