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哑火铳】
批判会的风波,像一阵阴冷的穿堂风,刮过去也就过去了,没在台面上留下什么。林老师依旧教认字,只是眼镜片后的眼神更躲闪,竹棍点着黑板的速度更快,下课铃一响就夹着书本匆匆离开,仿佛教室是口滚烫的锅。再没人提起那晚的事,仿佛狗剩那一声嘶喊和陳大柱紧随其后的弯腰,都只是汽灯下晃动的虚影。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狗剩再去学堂,感觉脊梁骨里像是悄悄楔进了一根铁钉,撑着他不再完全蜷缩。虽然依旧坐在最后,但先生提问时,他偶尔会抬起眼皮,目光不再是纯粹的空茫,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审视,掠过那些依旧拖长调子念“人口手”的娃娃,掠过窗外灰扑扑的天空。他认字依旧慢,但那股跟自己较劲的狠厉,从沙盘上歪扭的笔画里透出来。
黑蛋那几个半大小子,远远看见他,会下意识地错开眼神,或者绕道走。那晚他不要命似的厮打和会上那一声喊,像一道无形的界桩,把他从浑浑噩噩的羊群里隔了出来。他成了个有点“各色”、让人心里犯嘀咕的存在。
王队长见了陳大柱,会多递一根劣质烟卷,叹口气:“大柱啊,狗剩这娃…有股子劲…是好是坏…难说哟…”陳大柱闷头接过烟,咂巴得格外用力,烟雾缭绕里,看不清神色。
變化最細微又最驚心的,是陳大柱自己。
他依舊每日去北坡刨那塊砂石地,回來時一身疲憊。但他看狗剩的眼神,多了些難以捉摸的東西。不再是純然的麻木或擔憂,有時會陷入一種長久的、空茫的凝視,彷彿透過兒子年輕倔強的臉,在看別的什麼東西——或許是多年前那個同樣梗著脖子的自己,或許是翠蓮死時不甘的眼,或許是吳家門檻前那捧混著沙土的麩皮。
他不再反復叮囑狗剩“低個頭”,甚至不再過問學堂的事。沉默成了父子間最主要的語言,但這沉默不再是死水一潭,底下彷彿有暗流湧動,撞擊著無形的岸。
這天傍晚,陳大柱從北坡回來得格外晚,天色已經墨黑。他沒直接進屋,而是在院牆根那棵老槐樹下摸索了半天,最後竟拖出一樣東西——一桿老舊的火銃。銃管鏽跡斑斑,木托開裂,用麻繩纏著,散發著一股濃烈的硝味和塵土味。
狗剩正就著油燈劃拉沙盤,聽見動靜出來,看見爹蹲在地上,正用一塊破布仔細地擦拭那桿銃,動作緩慢而專注,眼神裡有一種狗剩從未見過的、近乎溫柔的光澤。
“爹?”狗剩驚訝地叫了一聲。這桿銃他很小時見過,據說是爺爺那輩留下來打獾子護秋的,早就啞火多年,扔在牆角吃灰,怎麼現在又拿出來了?
陳大柱沒抬頭,依舊擦著銃管上的鏽跡,聲音低沉沙啞:“北坡…狼崽子鬧得凶…啃壞了好幾棵苗…”
狗剩心裡咯噔一下。北坡荒涼,但離亂墳崗近,野物是多,可這幾年沒聽說鬧狼。爹這借口,聽著就勉強。他看著爹那異常專注的側臉,心裡那股不安又隱隱冒頭。
接下來的幾天,陳大柱一有空就擺弄那桿火銃。他找來點黑火藥,又不知從哪弄來幾顆銹蝕的鐵砂,小心翼翼地裝填,然後對著遠處無人的土崖比劃。那火銃太老了,擊發裝置鬆垮,他比劃了幾次,都沒敢真扣下去。
狗剩在一旁默默看著,心裡那根弦越繃越緊。爹這模樣,不像防狼,倒像是…在準備著什麼。準備著什麼呢?他不敢細想。
這天夜裡,狗剩被一泡尿憋醒,趿拉著鞋摸黑到院牆根撒尿。夜涼如水,四下一片死寂,只有風吹過老槐樹枝桠的嗚咽聲。他尿完,打了個冷顫,正要回屋,眼角余光忽然瞥見一點微弱的紅光。
是煙頭。
他猛地一驚,睡意全無。順著那紅光看去,只見爹的身影黑黢黢地蹲在院門口的石墩上,一動不動,像尊凝固的雕像。那桿老火銃,就靠在他手邊。煙頭的紅光在他臉前一明一滅,映出他深鎖的眉頭和直勾勾望向莊子東頭的眼神。
莊子東頭,住著當年帶頭批判林老師、如今在隊裡越發得意起來的那個二流子。他家牆高院深,夜裡常傳出喝酒划拳的喧鬧聲,此刻卻靜悄悄的,只有一盞昏暗的燈籠掛在門樓下,隨風輕晃。
狗剩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血液瞬間凍僵又猛地沸騰起來。爹這是在…守夜?還是…?
他不敢出聲,連呼吸都屏住了,縮在牆角的陰影裡,眼睛死死盯著爹的背影。那個微微佝僂、被生活壓彎了多年的背影,此刻在濃重的夜色裡,竟透出一股森然的、決絕的硬氣。那是一種沉默的、引而不發的憤怒,比咆哮更令人心悸。
時間一點點流逝,露水打濕了狗剩的單衣,他冷得牙關打顫,卻一動不敢動。爹就那麼蹲著,像釘在了石墩上,只有煙頭持續地明滅。
遠處傳來幾聲狗吠,更襯得夜寂寥。
終於,東頭那院門吱呀一聲響,一個人影搖搖晃晃地出來,哼著不成調的小曲,顯然是喝多了,走到牆根下解手。
是那個二流子!
狗剩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他看見爹夾著煙的手指猛然收緊,煙頭被狠狠摁滅在石墩上。另一隻手,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握住了那桿火銃的槍托。銃管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出一點冰冷的幽光。
空氣凝固了。狗剩能聽到自己血液衝刷耳膜的轟鳴聲。他要幹什麼?他難道要…?
那一瞬間,狗剩腦海里閃過無數畫面:爹掄大錘砸石頭的背影,爹在吳家門檻前彎下的腰,爹遞出雞蛋時僵硬的笑,爹燒掉報紙時沉悶的臉,爹在批判會上把他拉到身後時佝僂的脊背…還有眼前這桿沉默的、裝填了火藥的、銃口對著仇人的老銃…
就在爹的手指似乎要扣上那鏽蝕的扳機時,莊子里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咳嗽聲,不知從哪家傳來,撕心裂肺。緊接著,又一盞燈亮起,有婦人含糊的抱怨聲。
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像一根針,猛地刺破了那緊繃到極致的、充滿殺意的靜默。
陳大柱握著槍托的手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銃管微微下垂。他整個人像是驟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肩膀垮了下去,發出一聲極輕極輕的、彷彿從肺葉最深處擠出來的嘆息。那嘆息裡,裹挾著無盡的疲憊、掙扎,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鬆弛,或者說是…潰敗。
他鬆開了火銃,任由它靠在石墩上。然後,他雙手抱住頭,把臉深深地埋進了膝蓋里,整個人都蜷縮起來,縮成小小的一團,在無邊的夜色裡,微微顫抖著。
那個解完手的二流子,渾然不覺地在鬼門關口轉了一圈,系好褲帶,又搖搖晃晃地哼著曲回去了。院門哐當一聲關上,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許久,陳大柱才緩緩抬起頭,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他木然地拿起那桿火銃,蹣跚著走回院子,把它重新塞回老槐樹根下的陰影里,用雜草蓋好。
然後,他轉過身,看到了縮在牆角、臉色慘白、渾身發抖的狗剩。
父子倆的目光在清冷的月光下相遇。沒有驚訝,沒有質問,只有一種徹骨的、心照不宣的冰涼。
陳大柱的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極其緩慢地、沉重地搖了搖頭,然後佝僂著背,一步一步挪回了屋裡。
狗剩依舊僵在原地,許久,才感覺到刺骨的寒冷。他看著那堆掩蓋了火銃的雜草,又抬頭望向東頭那已經熄了燈籠的院落。
那桿沒有響的老銃,像一聲悶雷,炸響在他心裡。它沒有發出聲音,卻比任何咆哮都更震耳欲聾。它告訴他,有些頭,低下去,不是屈服,是火山噴發前壓抑的沉默;有些恨,埋得再深,也會在夜裡長出獠牙。
而爹最後那沉重的一搖頭,更像是一把鈍刀子,割開了他對這個世界最後一絲稚嫩的幻想。
這一夜,那桿啞火的銃,在他心裡,卻驚天動地地響了。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