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风声紧】
识字班的字认得磕磕绊绊,墙上的标语却换得飞快。昨天还是“广积粮”,今天就变成了“批林批孔”。林老师上课时越发小心翼翼,竹棍点着黑板上的“孔”字,嘴唇哆嗦了几下,只含糊道:“这个字…念孔…大家跟我念…”下面的娃娃们拖长声音念了,有调皮的问:“老师,孔是啥?”林老师脸色一白,推推眼镜:“就是…就是一个古人…好了,下一个字…”
狗剩埋头划拉着“孔”字,觉得这字长得像个戴高帽子的老头,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怪。他如今已能磕磕绊绊读下大半条标语,虽然意思常是半懂不懂,但那种能“看明白”的感觉,像暗夜里摸到的一根细绳,让他忍不住想攥紧。
这天放学扫完地,林老师叫住他,塞给他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旧报纸,声音压得极低:“旧的…拿回去…包东西也好…垫桌子也好…别…别让人看见。”说完就匆匆走了,像是怕沾上火星。
狗剩把报纸揣进怀里,心跳得厉害。一路小跑回家,像揣着个滚烫的山芋。爹还没回来。他钻进里屋,凑到窗边,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展开那张报纸。
字密密麻麻,比他学的难认多了。他连猜带蒙,看到几个大字标题“…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旁边还配了图,好多人拿着铁锹镐头,在挖土方。他看得正入神,院门吱呀一响。
狗剩吓得一哆嗦,手忙脚乱想把报纸藏起来,塞哪儿都觉得不稳妥。陈大柱已经进来了,一眼就瞥见儿子慌乱的神色和手里那抹刺眼的印刷字。
“啥东西?”陈大柱眉头拧起。
“…没…没啥…”狗剩想把报纸往身后藏。
陈大柱没说话,走过去,伸手。他的手粗糙得像树皮,带着泥土的气息,不容抗拒。狗剩僵了一下,慢慢把报纸递过去。
陈大柱接过,翻来覆去地看。他不识字,但那上面的图画和印刷体的威严,让他本能地感到紧张。他抬头盯着狗剩:“哪来的?”
“…林老师给的…说包东西…”狗剩声音发虚。
陈大柱的脸色沉了下去。他不再问,拿着报纸走到灶膛口,蹲下身,掏出火柴。嗤啦一声,火柴划亮,橘黄的火苗舔上报纸边缘,迅速蔓延,黑灰卷起,上面的字和图画在火焰中扭曲、焦黑、化为灰烬。
狗剩看着那团火,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有点疼,有点空。
“这年头,纸片子也能惹祸。”陈大柱把灰烬捣碎,声音闷闷的,“以后外面来的东西,别瞎往家拿。”
狗剩没吭声,低着头。爹烧掉的好像不止是一张报纸。
没过几天,庄里的气氛果然不一样了。公社来了工作组,阵仗比上次“割尾巴”还大。王队长挨家挨户通知,晚上打谷场开大会,人人都得去,不准请假。
晚饭的糊糊比往常更稀。陈大柱喝得很快,喝完把碗一放,对狗剩说:“今晚…机灵点。别往前凑。听见啥,都别吱声。”
狗剩点点头,心里七上八下。
打谷场上挂起了刺眼的汽灯,咝咝作响,照得人脸色发青。工作组的人坐在一张破桌子后面,脸色严肃。台下黑压压站满了人,比上次开会安静得多,连咳嗽都压着声。
工作组一个戴蓝帽子的干部开始讲话,声音通过一个铁皮喇叭放大,震得人耳朵嗡嗡响。话很长,很多新词,狗剩听得云里雾里,只抓住几个反复出现的词:“路线”、“斗争”、“批判”、“孔老二”…
他偷偷瞄了一眼台上的林老师。林老师坐在角落的板凳上,低着头,眼镜片反着光,看不清表情,整个人缩成一团,像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蓝帽子干部讲完了,王队长哈着腰接过喇叭,咳嗽两声,开始念名单。念到一个名字,底下就一阵轻微的骚动,被念到的人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被人从人群里推出来,站到台前,排成一排。有富农成分的老孙头,有以前在镇上做过小买卖的张瘸子,还有…林老师。
林老师被推上来时,腿一软,差点摔倒,旁边有人扶了他一把,他赶紧站直,头垂得更低了。
“批判开始!”蓝帽子干部一挥手。
先是几个人上去发言,指着老孙头说他以前剥削长工,指着张瘸子说他投机倒把。言辞激烈,吐沫星子横飞。被批判的人浑身发抖,只会反复说“我有罪…我悔过…”
轮到林老师时,会场安静了一下。林老师教过不少庄里娃娃认字,虽然没啥地位,但平日里见面也客客气气。一时没人上去。
蓝帽子干部目光扫视台下。狗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往爹身后缩了缩。陈大柱的背脊绷得笔直,像根拉紧的弓弦。
终于,一个平时在队里溜奸耍滑、最爱表现积极的二流子跳了上去,夺过喇叭,指着林老师:“你说!你是不是在课堂上放毒了?你是不是教娃娃们‘克己复礼’?想复辟!想开历史倒车!”
林老师猛地抬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我…我没有…我就是教认字…”
“还敢狡辩!”二流子更来劲了,“有人听见了!你说‘孔’是圣人!孔老二是最大的反动派!你说他是圣人?你想干啥?”
“我没有!我就是说…那是个古人…”林老师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声音带上了哭腔。
台下鸦雀无声。汽灯咝咝的声音格外刺耳。狗剩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看见爹的拳头攥紧了,又慢慢松开。
“打倒反动学术权威!”二流子振臂高呼。
台下稀稀拉拉响起几声应和,更多的是沉默。
二流子觉得不过瘾,忽然转向台下,目光扫了一圈,猛地定格在狗剩这边:“陈狗剩!你过来!林老师是不是教你们那些封资修的东西了?你说!”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集中过来。狗剩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血全涌到了脸上。他僵在原地,手脚冰凉。他能感觉到爹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汽灯惨白的光打在他脸上,像审判。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冒烟。他看见台上的林老师正用一种绝望的、哀求的眼神看着他。他也看见那个二流子得意洋洋的嘴脸。
“说啊!”二流子催促,“老实交代!”
狗剩的嘴唇颤抖着。他想起林老师塞给他报纸时慌乱的样子,想起林老师教“孔”字时含糊其辞…他知道,只要他点一下头,或者说句模棱两可的话,就能解眼前的围,甚至还能…表现一下。
他眼角瞥了一眼爹。陈大柱微微侧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脖颈那根筋,在皮下一跳一跳地鼓动着。
狗剩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肺。他猛地抬起头,迎着那刺目的汽灯光和所有人的注视,声音因为紧张而嘶哑、尖利,却异常清晰:
“林老师…就教我们认字!‘人’‘口’‘手’!没教别的!‘孔’字…就说是个古人!没说是圣人!”
话音落下,会场死寂。二流子愣住了,似乎没料到这闷葫芦一样的穷小子敢这么干脆地顶回来。台上的林老师怔怔地看着狗剩,眼镜片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蓝帽子干部皱起了眉头。
陈大柱忽然动了。他上前半步,把狗剩往自己身后一拉,佝偻着腰,对着台上露出一个近乎卑微的笑容,那笑容和他递出鸡蛋时一模一样:“干部同志,娃小…不懂事…瞎说的…林老师是好人,就教认字,教得好…”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明显的讨好,那微微弯下的脖颈,在汽灯下显得格外刺眼。
狗剩被爹拉到身后,看着爹那刻意弯下去的脊背,听着爹那违心的话,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泄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冰凉的悲哀。爹又低头了。为了他。
蓝帽子干部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态度问题以后再说!下一个!”
批判会又继续下去,但气氛明显变了调。狗剩躲在爹身后,再也没抬起头。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有惊异,有不解,也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别的什么。
散会后,人群沉默地散去。陈大柱拉着狗剩,走得很快。一路上,父子俩一句话都没有。
回到家,陈大柱插上门闩,背对着狗剩,站了很久。然后,他转过身,看着儿子,眼神极其复杂,有后怕,有责备,但似乎…还有一丝极淡极淡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你…”他嗓子哑得厉害,“…那话…能当饭吃?”
狗剩低着头,不吭声。
“脖子…硬…顶不过刀…”陈大柱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低个头…能过去的事…就别…别惹祸…”
这话,他说了很多遍。但这一次,狗剩听着,心里却翻腾着别样的滋味。他想起自己刚才抬头喊出那句话时,那一瞬间的痛快。虽然短暂,虽然后果难料,但那感觉…和低头吞咽屈辱,完全不一样。
风声越来越紧。但有些东西,一旦抬起来过,哪怕只是一下,就再也回不到完全低垂的原样了。这一夜,仰头庄很多人家,注定无眠。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