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识字劫】
狗剩踏进公社小学那歪斜的木门,像是踏进了另一个世界。院子里的地扫得泛白,墙上刷着半截白灰,写着他不认识的大字。娃娃们的喧闹声尖锐又鲜活,撞得他耳膜嗡嗡响。他攥着爹给的那卷毛票,手心汗涔涔的,站在办公室门口,腿肚子有点转筋。
老师姓林,是个戴眼镜的瘦弱男人,脸色黄黄的,看着比爹年轻些,却也没什么精神。他打量了一下狗剩,又看了看那点少得可怜的钱,叹了口气:“插班可以,只能从最低的认字班开始。学费…这点不够,以后每天放学留下,把水缸挑满,扫干净院子,抵了吧。”
狗剩忙不迭地点头,脖颈酸涩地弯着,像棵渴水的秧苗。
认字班就在院子东头一间破旧的土坯房里。没有课桌,只有几条长板凳和一块用墨汁涂黑的木板。十几个娃娃,从六七岁到十三四岁都有,挤在一起。狗剩个头最高,缩在最后面,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林老师拿着根细竹棍,点着黑板上用粉笔画出的字:“人,口,手…”娃娃们拖着长音跟念:“人——口——手——”狗剩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那些歪歪扭扭的符号,在他眼里比地里的杂草还难辨认。
“陈狗剩,”林老师点他名,“你念。”
狗剩猛地站起来,板凳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全班娃娃都扭过头看他,有好奇,有嘲笑。他脸涨得通红,脖颈梗着,眼睛死死盯着黑板上的“人”字,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念啊!”有个调皮的男孩学着他的窘态哄笑。
狗剩额上冒出细汗。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打谷场,被所有人注视着,只是这次没有爹挡在前面,也没有鸡蛋可以递出去。那种熟悉的、想要把头埋进土里的屈辱感又涌了上来。
“…人。”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音,嘶哑,微弱。
课堂里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哄笑。林老师用竹棍敲了敲黑板:“安静!”他看了狗剩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坐下吧。课后多练。”
那一天,狗剩像个木头人,听着周围娃娃们清脆的朗读声,那些字音左耳进右耳出,在他脑子里搅成一锅粥。放学铃响,他几乎是逃出了那间教室。
挑水,扫地。水井在院子最深处,井绳粗糙,勒得他掌心昨天磨破的水泡又渗出血丝。木桶沉重,压得他瘦弱的肩膀生疼。他咬着牙,一桶一桶地把那个半人高的大水缸灌满。扫院子时,他把扫帚抡得飞快,扬起漫天尘土,像是要扫掉这一天的难堪和憋闷。
等他干完活,天边只剩下一抹暗红的晚霞。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往回走,十里土路变得格外漫长。肚子里那点糠饼早就耗光了,饿得前胸贴后背。脑子里却反复响着娃娃们的哄笑声和那个怎么也念不好的“人”字。
回到家,爹已经做好了糊糊。依旧是清汤寡水。陈大柱看了他一眼,没问念书的事,只把碗推过去。狗剩埋着头,呼噜呼噜喝得山响,仿佛这样才能压住心里的慌乱和委屈。
夜里,他躺在炕上,睁着眼看漆黑的屋顶。隔壁爹的鼾声断断续续。他悄悄爬起来,就着从窗缝漏进的月光,用一根捡来的炭条,在坑洼的泥地上,一遍遍划着白天学的那几个字。划了又抹平,抹平了再划。“人”字总是写歪,“口”字像个黑窟窿。他越写越急,越写越躁,炭条啪地一声断了。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来。他狠狠地把断炭砸在地上,用脚使劲碾碎。为什么这么难?别人都会,为什么就他不会?念书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能不让鸡被杀吗?能不让爹递出那两颗鸡蛋吗?
绝望像冰冷的河水,淹没了那点不甘的火焰。他蜷缩起来,把脸埋进冰冷的胳膊肘里,肩膀无声地抽动。算了,不去了。明天就不去了。就跟爹一样,刨地,等死。
第二天早上,陈大柱照旧蒸好了糠饼。狗剩磨磨蹭蹭地起来,低着头,不敢看爹。饼子塞到他手里时,他嗓子眼发紧,那句“我不去了”在舌尖打转。
陈大柱却先开了口,声音干巴巴的:“…咋样?字…好认不?”
狗剩猛地抬头。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睛里有些血丝,目光躲闪着,似乎问出这句话耗了他很大力气。
就这一眼,狗剩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想起爹塞给他钱时冰凉的手指,想起爹蹲在门槛上吞咽冷糊糊的背影。他不能就这么回去。他回去了,爹那最后一点指望,就真的彻底碎了。
“…还行。”狗剩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抓起饼子,扭头就往外走。脚步比昨天更沉。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熬着。狗剩在学堂里像个影子,沉默地坐在最后,努力分辨着那些天书般的符号,忍受着偶尔的哄笑和忽视。挑水扫地时,他对着水缸里晃动的倒影,无声地龇牙咧嘴,练习着发音。手心磨破了一层又一层,结成厚厚的茧。
偶尔,也有极其短暂的、微弱的亮光。比如他第一次完整地写下“毛主席万岁”五个字,虽然歪歪扭扭,林老师却破天荒地点了下头。比如他某天突然发现,合作社墙上的标语,他竟然能磕磕巴巴认出几个了。那种瞬间涌起的、几乎微不足道的成就感,像阴霾里漏下的一丝光,很快又被更沉重的疲惫和自卑压下去。
他变得更加沉默,回家的路上不再东张西望,只是盯着自己的脚趾头。和爹的话也更少了。陈大柱有时会看着他伏在炕沿上,就着油灯微弱的光,用树枝在沙土盘里划拉,划拉半天又烦躁地抹平。陈大柱嘴唇翕动几下,最终只是默默地往灯盏里添一点珍贵的油。
一天放学,狗剩因为几个字总是写不对,被林老师多留了一会儿。等他挑完水扫完地,天已经黑透了。刚走出校门,就被几个本庄的半大小子堵在了墙角。
“哟,文化人回来啦?”领头的叫黑蛋,比狗剩壮实,以前一起放过羊,“认了几个字啊?给咱念念呗?”
狗剩想绕开走,被他们推搡回来。
“听说你爹为了让你念书,把下蛋的鸡都杀了上供啦?”另一个小子怪笑着,“咋样?字比鸡蛋香不?”
“你们胡说!”狗剩猛地抬起头,眼睛在黑暗里冒着火。
“咋?还说不得了?”黑蛋用力推了他一把,“念了几天书,脖子梗起来了?忘了自个儿是吃啥长大的了?忘了你爹咋给人递鸡蛋的了?”
“递鸡蛋”三个字像毒针,狠狠扎进狗剩心里最疼的地方。所有的委屈、愤怒、羞耻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吼叫了一声,像头被逼疯的小兽,低头猛地朝黑蛋撞去!
黑蛋没防备,被撞得踉跄后退,摔了个屁股墩儿。其他小子愣了一下,随即叫骂着围上来拳打脚踢。狗剩也不示弱,发了疯似的撕打,指甲抓,牙齿咬,完全不顾落在身上的拳头。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撕烂他们的嘴!让他们闭嘴!
这场混战最终被路过的王队长喝止了。几个小子一哄而散。狗剩瘫坐在地上,嘴角破了,流着血,褂子被撕开一个大口子,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王队长看着他,叹了口气:“唉…狗剩啊,念书就好好念,打啥架…”摇摇头走了。
狗剩慢慢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夜风吹在伤口上,火辣辣地疼。但他心里那股憋了几个月的恶气,却仿佛在刚才那场疯狂的厮打中,宣泄出去了一点。
快到家时,他看见院门口有个模糊的黑影,烟头一明一灭。是爹。
陈大柱显然看到了他狼狈的样子,烟头猛地亮了一下,又迅速暗下去。他没问怎么回事,只是转过身,哑声说了句:“…饭在锅里热着。”
狗剩跟着爹走进院子。陈大柱舀了一瓢凉水,递给他:“擦把脸。”
狗剩接过瓢,冰凉的水扑在脸上,混着嘴角的血腥味。他抬起头,看到爹正看着自己,那眼神不再是空洞和麻木,而是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狗剩从未见过的情绪,有关切,有痛楚,有担忧,还有一种…仿佛看到某种熟悉的东西再次萌芽的震动。
“爹…”狗剩哑着嗓子开口,想说什么。
陈大柱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声音低沉:“…在外头…低个头…不丢人…活着…比啥都强…”
这话,和他当年说的一样,却又好像完全不同。
狗剩看着爹,忽然明白了。爹不是叫他永远低头。爹是怕,怕他这刚刚因为识字而试图抬起来的脖颈,被人轻易地、像折断一根柴火一样折断。
这一架,没打出仇,倒像打通了父子间那层隔膜。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狗剩再去学堂,脊背似乎挺直了些。他依然认字很慢,依然被嘲笑,但他抹平沙盘的速度慢了下来,眼神里多了点狠厉的东西。
识字不是风花雪月,是另一场劫难。但这劫难里,似乎也藏着一点硬邦邦的、不肯烂掉的骨头。这骨头,老陈家祖传的,打不断,磨不碎,只是以前深埋着,如今,被这识字的劫,硬生生硌出来一点尖儿。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