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蛋痕路】
鸡杀了,蛋交了,仰头庄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活气,彻底蔫儿了。打谷场上的口号声偶尔还响,却再也惊不起半点涟漪,人们像河底的石头,沉默地承受着水流,日头出来又落下,日子还得过。
狗剩却过不去了。
那两颗躺在爹粗糙掌心里的鸡蛋,像个烙印,烫得他坐立不安。爹递出鸡蛋时那僵硬扭曲的笑容,比当年抡大锤砸石头、比在吴家门口低头捡食,更让他心惊肉跳。那不是活络,是魂儿被抽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勉强撑着个空壳,学着戏台上的丑角,咿咿呀呀地唱着违心的戏文。
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亦步亦趋地跟着爹。爹去刨地,他就在家呆坐;爹沉默,他比爹更沉默。陈大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偶尔用那双浑浊了许多的眼睛打量儿子,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父子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薄,却坚韧。
开春,上头又来了新精神,说要“广积粮”,鼓励开垦边边角角的荒地。王队长挨家挨户动员,响应者寥寥。肚皮都瘪着,哪有力气去垦那石头比土多的荒地?陈大柱却一声不吭,扛着那把老锄头,去了庄子最北头、靠近乱坟岗的一片砂石坡。那地方,鬼都不乐意去。
狗剩没跟去。他去了公社。胡干事已经调走了,新来的干部他不认识。他在公社大院门口徘徊了半天,看着里面的人进进出出,最终也没敢进去。他拐到公社小学的墙外,隔着矮墙,听见里面娃娃们朗朗的读书声,那声音清脆,带着他从未接触过的、另一种世界的秩序和希望。他蹲在墙根下,听了很久,直到放学铃响,娃娃们蜂拥而出,像一群欢乐的麻雀。
他看着那些穿着虽然破旧但浆洗得干净的衣服、背着书包的娃娃,心里某个地方被狠狠揪了一下。他想起娘,想起爷爷,想起那两只芦花鸡,想起那两颗鸡蛋。一种强烈的不甘和愤怒,像野草一样在他瘦弱的胸膛里疯长。不能这样!不能像爹一样,被一把麸皮、两颗鸡蛋就按弯了脖颈,一辈子在这黄土里刨食,连喘口气都要看人脸色!
他猛地站起来,往家走。脚步不再迟疑。
回到家,天已擦黑。爹还没回来。狗剩掀开锅盖,锅里是照得见人影的野菜糊糊。他坐在冰冷的灶膛前,等着。
陈大柱回来时,浑身像是从泥水里捞出来的,那件破褂子被汗水浸透又风干,结了一层白碱。他累得几乎脱了形,把锄头靠在门边,看到锅里的糊糊,也没说话,拿起碗就盛。
“爹。”狗剩开口,声音干涩。
陈大柱盛饭的手停了一下,没回头,“嗯。”
“我要去念书。”
“哐当”一声,陈大柱手里的勺子掉进了锅里,糊糊溅出来几点。他猛地转过身,盯着儿子,像是没听清:“你说啥?”
“我要去念书。”狗剩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决,“我去公社小学问了,能插班,认得几个字就行。学费…学费我想办法。”
陈大柱脸上的肌肉抽搐着,那刚刚因劳作而暂时忘却的疲惫和屈辱,瞬间又爬满了他的脸。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念书?那是多么遥远而奢侈的事!庄子里有几个娃娃能念书?那是干部家孩子、或者家里极殷实才敢想的事。他们老陈家,穷得连鸡都没了,拿什么念书?
“你…”陈大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咋想办法?去偷?去抢?”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看到儿子脸上血色唰地褪去,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钉子,死死盯着他。
“我不偷不抢!”狗剩梗着脖子,那姿势,像极了年轻时的陈大柱,“我去给学校敲钟、扫地、给老师挑水!我挣工分换!我少吃一口!我总能想出办法!”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我不想…我不想一辈子这样!我不想以后我的娃,也为两颗鸡蛋…就…就…”他说不下去了,眼圈红了,却死死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陈大柱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土墙上,震落一片灰尘。儿子的话,像一把尖刀,精准地捅进了他最深、最疼、最不愿触碰的地方。那两颗鸡蛋…原来不止烫在了他的掌心,更烫在了儿子的眼里、心里。
油灯昏暗的光线下,父子俩对峙着。一个疲惫苍老,身躯佝偻,被生活和屈辱压得快要喘不过气;一个年轻倔强,瘦弱的身板里却绷着一股不肯认命的狠劲。空气中弥漫着糊糊冷却后的酸涩气味和无声的激烈交锋。
许久,陈大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了下去,双手抱住头,手指死死插进花白的头发里。他的肩膀开始抖动,不是咳嗽,是一种压抑到了极致的、无声的呜咽。这个在水库工地的巨石前没低过头,在吴家的羞辱前弯下腰却为了儿子活命的汉子,在儿子这句“不想为两颗鸡蛋”就如何的话面前,彻底溃不成军。
狗剩看着爹蜷缩在地上的身影,那身影那么小,那么无助,和他记忆中顶天立地的父亲判若两人。他的心也跟着抽痛起来,那股狠劲泄了一些,涌上的是茫然和酸楚。
不知过了多久,陈大柱抬起头,脸上纵横的泪痕和灰尘混在一起,显得格外狼狈。他看着儿子,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复杂,有痛,有愧,有挣扎,最终,却慢慢沉淀为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他撑着墙,慢慢站起来,走到炕边,从炕席最底下,摸索出一个更破旧、更小的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更皱巴的毛票,和几个磨得发亮的硬币。这是他藏着预备应急的,最后的家底。
他把这少得可怜的钱,全部塞到狗剩手里,手指冰凉。
“拿去。”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念书…也好。”
说完,他不再看狗剩,转身端起那碗冰冷的糊糊,走到院子里,蹲在门槛上,大口大口地往下咽。他的脖颈低垂着,几乎埋进了碗里,背影在惨淡的月光下,像一座被风雨侵蚀了千百年、即将垮塌的石碑。
狗剩攥着那带爹体温和最后指望的几张毛票,看着爹的背影,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手背上,滚烫。他知道,他踏出的这一步,踩碎的不仅是爹最后的指望,或许还有别的什么。这条路,是用那两颗鸡蛋的痕迹和爹佝偻的背影铺成的,注定不会平坦。
但他没有回头。他把钱小心翼翼收好,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冲掉了嘴里的苦涩,也压下眼眶里的热意。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狗剩就起来了。他把自己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褂子洗得发白,仔细穿上。陈大柱也起来了,默默蒸好了几个糠饼子,用布包了,塞进儿子怀里。
“去吧。”他说,眼睛看着别处。
狗剩接过饼子,深深看了爹一眼,转身走出了院门。他没有回头,步子迈得很大,很急,像是要尽快逃离什么,又像是要奋力奔向什么。
陈大柱站在院子里,一直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晨雾弥漫的村口。那背影单薄,却挺得笔直,脖颈昂扬着一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角度。
风吹过,院角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陈大柱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日劳作的酸痛,更深处,是一种被彻底抽空后的麻木,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
蛋痕之路,已经踏出了第一步。前方是荆棘还是微光,谁也不知道。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