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活络颈】
狗剩活下来了,靠那捧混着沙土的麸皮。烧退那日,他睁开眼,看见爹坐在炕沿,脖颈不是直的,微微佝着,盯着手里一个破碗,眼神空茫茫的,像是魂儿被抽走了大半。狗剩怯生生叫了声“爹”,陈大柱浑身一激灵,那空茫的眼神慢慢聚拢,落在儿子枯黄的小脸上。他没说话,只伸出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摸了摸狗剩的额头。那动作有些僵硬,甚至带着点陌生的迟疑,仿佛这双只会抡锤砸石、梗颈骂人的手,头一回学着做这般轻柔的勾当。
仰头庄的天,到底是变了。不是轰隆一声变的,是像浸水的麻绳,悄无声息地、一寸寸地朽软下去的。食堂散了,锅也没得炼了,各家的灶膛重又冒起稀薄的烟,只是锅里能煮的东西,依旧少得可怜。陈大柱不再去水库,每日里就扛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去地里刨食。那地也像是被抽干了精血,刨半天,翻不出几块像样的薯根。
日子像磨盘,沉重又缓慢地碾着。陈大柱的话越来越少,那曾经声如洪钟、能骂得书记脸红脖子粗的嗓门,如今像是生了锈,偶尔开口,也是沙哑低沉的。最让庄里人议论的,是他那脖子。它不再是从前那根宁折不弯的铁柱子,但也没像旁人那样习惯性地耷拉着。它处在一种微妙的状态,大部分时间微微前倾,像是时刻准备着躬身去捡拾什么,又像是被无形的担子压得不得不弯。可偶尔,在听到某些特别刺耳的话,或是看到某些不平事时,那脖颈又会猛地一梗,瞬间找回几分昔日的硬度,只是梗一下之后,又会缓缓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松弛回去。
“大柱这脖子…算是活络了?”老会计扶着眼镜,远远瞧着在地里刨食的陈大柱,对旁边晒太阳的陈老栓的老伴——如今只剩她一个守着空落落老屋的陈奶奶嘀咕。
陈奶奶瘪着嘴,浑浊的眼睛望着天:“活络?那是魂儿让人抽走啦!翠莲死那年没抽走,老栓死那年也没抽走,倒让吴家那小崽子一把麸皮给抽走了…唉,人是活着,里头的劲儿,没了。”
狗剩渐渐长大,性子却不像爹,也不像爷。他像石缝里钻出的一棵草,瘦弱,沉默,却带着一种天生的柔韧。他没见过娘,爹也很少跟他讲过去的事,他只从庄里人零星的闲谈和复杂的眼神里,拼凑出一点爹从前的模样——一个脖颈能捅破天的硬汉。他看着爹如今微微佝偻的背影,心里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困惑。他隐隐觉得,爹不是没了劲儿,是把那劲儿藏到了更深、更疼的地方。
狗剩十二岁那年,庄里来了个收旧货的货郎。货郎担子一头挂着针头线脑,另一头有个铁丝编的笼子,里面是几只色彩斑斓的皮球,一蹦一蹦的,引得全庄的孩子眼珠子都粘了上去。狗剩也站在远处看,眼里是藏不住的渴望。货郎精明,看出这孩子的心思,吆喝得更起劲:“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跳一下,蹦老高,娃娃玩了笑嘻嘻!”
狗剩攥紧了拳头,手心是汗。他知道家里穷得响叮当,盐罐子都快空了,绝无可能给他买这不当吃不当穿的玩意儿。可他脚像生了根,挪不动步。货郎转了一圈,准备去下一个庄子,经过狗剩身边时,看他那眼神,笑了笑,从笼子里拿出一个颜色有些暗沉、像是库存久了的小皮球:“小子,喜欢?便宜点给你,三分钱,咋样?”
三分钱,能买一小撮盐,或者半盒火柴。对狗剩家来说,仍是巨款。狗剩脸憋得通红,摇了摇头,眼神却还黏在那皮球上。
货郎叹口气,作势要把球放回去。就在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来:“等等。”
是陈大柱。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扛着锄头,站在几步外,脸上沾着泥点。他走过来,没看货郎,先看了一眼狗剩,狗剩立刻低下头,像是做了错事。
“多少钱?”陈大柱问货郎,声音干巴巴的。
“三分,大哥,看孩子喜欢,最低价了。”
陈大柱沉默了一下。狗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既期盼又害怕。他看见爹的手伸进破旧的褂子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卷得紧紧的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毛票和几个零散的分币。陈大柱的手指粗大笨拙,数了两遍,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总共,大概也就四五分钱,是他预备下次去公社换盐的。
他把钱全部递向货郎:“就这些,够不?”
货郎瞥了一眼那点钱,又看看陈大柱那张饱经风霜、看不出表情的脸,再看看旁边紧张得快要窒息的狗剩,忽然咧嘴一笑:“成!看这孩子机灵,亏本卖你了!”说着接过钱,把那个小皮球塞到狗剩手里。
狗剩握着那冰凉又富有弹性的皮球,整个人都懵了,巨大的喜悦冲得他头晕眼花。他抬头看爹,想笑,却见爹已经转过了身,扛起锄头,闷着头往家走了。那脖颈,在夕阳下拉出一条疲惫而僵硬的曲线。
狗剩抱着球,欢天喜地跟在后头。快到家门口时,他看见爹在门口那棵老槐树下停了一下,伸手,极其快速地、用指关节蹭了一下眼角。狗剩的脚步顿住了,心里的欢喜潮水般退去,涌上一股酸涩。他忽然明白了,爹用换盐的钱,给他换了一个轻飘飘的快乐,而往后几天,他们家的饭菜里,将再也没有咸味。
那天晚上,狗剩抱着皮球,很久没睡着。他听见爹在外间炕上翻来覆去,压得破旧的炕席吱呀作响。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那个小皮球安静地躺在枕边。狗剩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它。它不再是那个单纯的、让人快乐的玩具了,它变得沉甸甸的,上面沾着爹沉默的注视,沾着家里即将消失的咸味,沾着一种他尚且无法完全言说、却已沉沉压在心上的东西。
后来,那个皮球没玩几天就被尖利的石子扎破了。狗剩也没太哭闹,只是默默地把瘪掉的皮球收进了墙角的破木箱里。陈大柱看见瘪掉的球,也没说什么,只是第二天去公社,不知怎么又弄回了一小包盐。
日子依旧清苦,但有些东西,似乎真的不一样了。狗剩还是沉默,但看爹的眼神里,多了些别样的东西。他有时会学着爹的样子,去地里默默刨食,或者把家里所剩无几的碗筷擦了一遍又一遍。陈大柱依旧话少,脖颈依旧在那微妙的、既不彻底昂然也不彻底卑微的角度保持着,但偶尔,在喝下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时,他会抬起眼,极快地扫一下儿子,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冰封的东西,在一点点融化,裂开细小的缝隙。
仰头庄的人渐渐习惯了陈大柱的“活络颈”,也不再整日议论。庄外的世界却在剧烈地动着,风声一阵紧似一阵传来。只是这风声吹进仰头庄,吹过那棵没了皮的老槐树,吹过那些低矮的土坯房,似乎也变得有气无力,只扬起些尘土,便偃旗息鼓。
直到又一年冬天,公社新来的年轻干事,揣着红头文件,意气风发地站在了打谷场上,宣布要“割尾巴”,把房前屋后种的几棵菜、养的几只鸡,都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时,陈大柱那活络了多年的脖颈,在人群后面,又一次,极其缓慢地,但异常坚定地,抬了起来。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