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的脖颈,
生来能曲能伸。
昂首的未必英雄,
低头的也非孬种。
稻熟垂首向地,
草枯指天邀功。
这脖子的学问,
竟比脑子还重。
——题记
——
【第一章 仰头庄】
仰头庄不产仰头,产倔种。庄里人从娘胎里钻出来第一件事不是哭,是把脖颈往后一挺,眼睛直勾勾戳着房梁。接生婆王婶每接生一个,就要揉着酸疼的腕子骂:“又一个讨债鬼,脖子硬得像是阎王爷亲手捏的泥胚子!”
庄东头老陈家的种最硬。陈老栓六岁放羊,羊啃了地主吴老财的麦苗,吴家管家拎着鞭子过来,六岁的陈老栓脖子一梗:“羊吃的是天底下长的苗,又不是吃你家族谱上的字!”鞭子抽下来,血痕子从左腮拉到右耳根,脖颈纹丝不动。五十岁上,他儿子陈大柱更青出于蓝,大炼钢铁那年,公社书记说来年亩产要过万斤,家家户户得把铁锅捐了炼钢。全村人低着头拆灶台,唯独陈大柱仰着脖子:“锅没了,拿啥煮观音土?莫非书记您屙的金疙瘩能直接往嘴里塞?”一句话,塞得书记脸比炼钢炉还红。结果很简单:陈大柱被绑去修水库,抡大锤砸石头,砸了整整三年。石头硬,他的脖子更硬,三年里没低过一毫。
砸石头砸到第三年腊月,水库工地冻得像是阎王爷的冰窖。陈大柱的婆娘翠莲背着半口袋糠饼子来看他,看见自家男人穿着单衣,抡着百十斤的大锤,脖颈上青筋暴起,汗珠子还没落地就结了冰。翠莲没说话,把饼子塞给他,低头走了三十里雪路回家。当夜就发高烧,烧得糊涂时,嘴里反复嚼着一句话:“脖子硬…能当饭吃么…能当衣穿么…”没出正月,人就没了。
送葬那天,陈大柱被特许回家一天。他站在婆娘薄薄的棺材前,乡亲们等着他哭,等着他吼,甚至等着他骂街。可他只是站着,脖颈像焊死在肩膀上的铁柱子,连弯一下看看棺木里的遗容都不肯。只有站得最近的他爹陈老栓看见,儿子那双瞪得滚圆的眼睛里,不是泪,是一层冰,冰底下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火。埋了翠莲,陈大柱走回水库,一路上一句话没有,脖颈依旧挺着,只是每走一步,那脖颈上的筋肉就抽搐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咬着、钻着。
村里识字的老会计叹了口气,对陈老栓说:“老栓哥,大柱这脖子…太刚易折啊。”陈老栓咂巴着旱烟,烟雾燎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俺老陈家的脖颈,宁折,不弯。”
然而,世上的事,从来不是“宁如何”就能“必如何”的。翠莲死后第七年,饥荒来了。饿殍遍野,树皮都被剥光了。陈老栓饿得躺在床上,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陈大柱跪在床前,手里端着半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糊糊。老头浑浊的眼睛盯着房梁,嘴唇翕动,陈大柱把耳朵凑上去,听见他爹用尽最后力气说:“…低头…去…吴老财家…借粮…他家…地窖…”话没说完,气就断了。眼睛没闭,直勾勾地望着屋顶,和他来到这世上的第一眼一模一样。
陈大柱把他爹的眼皮合上。自己走到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皮早就被剥光了,白惨惨的树干戳向天空。他站了足足一个时辰。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整个仰头庄瞠目结舌的事——他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当年抽过他鞭子的吴老财家那座青砖瓦房走去。他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踩碎了自己的一根骨头。更让趴在墙头偷看的邻居们惊骇的是,陈大柱那个焊死了三十多年的脖颈,在迈进吴家高门槛的那一刹那,竟然、居然、硬生生地、往下…弯了一弯。
就这一弯,仰头庄的天,仿佛也跟着塌了一角。
吴家院子里那条恶犬没叫。它或许是被这个陌生男人身上那股决绝的死气给镇住了。吴老财的儿子,当年的小吴少爷,如今也成了干瘦的中年人,正坐在太师椅上剔牙。陈大柱站在他面前,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沙子碎石,那几个字挤出来,带着血沫子味:“…少东家…借…借点粮。”
小吴少爷剔牙的手停住了,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脖颈以一种极其别扭姿势微微低垂的汉子,忽然笑了:“哟,这不是仰头庄脖子最硬的陈大柱吗?怎么?天塌了?还是你爹的棺材板压弯了你的脊梁骨?”
院子里很静,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陈大柱的拳头在袖子里攥得咯咯响,那脖颈的筋肉猛地一跳,眼看就要弹回原状。但他吸了一口气,那口冰凉的气仿佛一直坠到他脚后跟,把那要弹起的脖颈又死死压了下去。他没抬头,眼睛看着自己破鞋前裂开的地砖缝:“…娃快饿死了。”
小吴少爷把牙签一扔,慢悠悠站起来,走到墙角一个破麻袋前,抓了一把大概是麸皮掺着霉薯干的东西,走回来,没直接给陈大柱,而是随手撒在了地上。
“喏,吃吧。”他拍了拍手,像是喂鸡。
墙头偷看的几双眼睛瞬间闭上了,不忍再看。
陈大柱没动。他盯着地上那摊混着泥土的食粮,然后又缓缓抬起眼,看着小吴少爷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他的脖颈依然保持着那个怪异而屈辱的弯曲角度,但他的眼神变了,里面那层冰化了,那底下的火也不再烧了,变成了一种深不见底的、黑沉沉的东西。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伸出那双抡惯了大锤、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一点儿一点儿,把洒落在地上的麸皮和薯干,仔细地捡起来,捧在手心里。
他没有像狗一样去舔食,他只是捧着,然后站起身,对着小吴少爷,不再是哀求,而是用一种平铺直叙的、没有任何情绪的声调说:“够了。多谢。”
说完,他转过身,捧着那捧救命的、也是砸碎了他整个前半生的东西,一步一步走出了吴家大门。他的脖颈,在跨出门槛后,并没有立刻仰起来,而是依旧微微低着,看着脚下的路。
仰头庄的人后来都说,从那天起,陈大柱的脖子就落下毛病了,再也仰不回从前那样高了。但也有人说,不是落下了毛病,是那里面有些东西,真的被那一低头,给折断了,或者…给磨出来了。
只有陈大柱自己知道,他往外走的时候,听见自己身体里噼啪作响,那不是骨头断的声音,是原先焊死的关节,终于活络开的声音。疼,真疼,疼得他恨不得把牙咬碎。但疼过之后,是一种陌生的轻松。
他捧着那点麸皮回到家,喂活了发着高烧、奄奄一息的儿子狗剩。狗剩迷迷糊糊吃着父亲手心里混着泥土和屈辱的糊糊,听见他爹哑着嗓子,说了一句他当时完全听不懂的话:
“儿啊,往后…咱这脖颈子,得学着活络点。该抬头时抬头,该…该低头时,也得低得下去。这不是怂…这是…这是为了…能走下去。”
窗外,风声呜咽,像是为一個时代的倔强送葬,又像是为另一个时代的艰难启程,吹响了唢呐。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