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血痂
纸质脆硬,边缘泛黄,带着陈年档案室特有的霉尘气味。顶端,是鲜红依旧的宋体字——“关于赵青山同志所犯严重作风问题及后续处理情况的内部决议”。下面是密密麻麻的钢笔小字,字迹工整却透着一股冰冷的程式化。
素芬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目光贪婪又恐惧地扫过那些墨迹。
“……经查实,原县文化馆干事赵青山,生活作风腐化堕落,与有夫之妇秦玉兰长期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并致其怀孕产女,严重败坏革命纪律,影响极其恶劣……鉴于其本人对所犯错误拒不深刻检讨,态度顽固,且在审查期间企图销毁证据、对抗组织,情节严重……经研究决定,给予赵青山开除公职、开除党籍处分,移送相关单位进行进一步思想审查……”
落款是“县革命领导小组”,日期是一九六六年十月。后面跟着一长串签名和公章。在签名栏里,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凌厉熟悉的字迹——陈永康!她的公公!他的名字后面还跟着一个括号,里面写着“(代小组长)”。
代小组长!原来当时主持处理赵青山的,就是她的公公陈永康!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公公亲自把自己的妻子和她的情人送上审判台,甚至可能是……更进一步的毁灭?
她的目光急切地向下搜索。关于“进一步思想审查”和“后续处理”,公文语焉不详,只用一行更小的字标注:“具体情况详见附件及专项汇报材料”。
附件?专项汇报?
素芬猛地抬头看向姑婆。老太太跌坐在炕沿上,佝偻着背,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那双清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浑浊的空洞,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嘴里无声地嗫嚅着什么。
“姑婆!附件呢?专项汇报呢?”素芬急切地问,声音发颤,“赵青山后来怎么样了?那场火……”
姑婆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素芬脸上,又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她枯瘦的手抬起来,不是指向箱子,而是无力地摆了摆,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没了……都烧了……一把火……干干净净……就像从来没来过这世上一样……”
“是谁放的火?是不是陈永康?是不是他!”素芬抓住姑婆干瘦的手臂,急切地追问,指甲几乎掐进那皮包骨的肉里。
姑婆被她摇晃着,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度的恐惧,猛地缩了一下,像是被烫到,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别问!不能问!要死人的!都会死的!”她猛地推开素芬,力气大得惊人,自己却因为反作用力向后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她扶着炕沿,剧烈地喘息着,浑浊的老泪从深陷的眼眶里滚落,划过纵横的皱纹:“走吧……丫头……算我求你了……拿着这东西,走得远远的……别再刨了……底下……底下不是土,是血……是烧不完的血痂啊……”
她泣不成声,整个人蜷缩起来,沉浸在巨大的悲恸和恐惧里。
素芬看着手里这张冰冷的公文,又看看崩溃的姑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她明白了,附件和专项汇报,或许早已被销毁,或许藏在更隐秘、更危险的地方。而姑婆,这个看似超脱的老人,心底也埋着不敢触碰的雷池。
她小心翼翼地将公文折好,和赵青山那封信紧紧攥在一起,塞回贴身的衣兜。那薄薄的几张纸,此刻却重逾千斤,烫得她皮肉生疼。
“姑婆……”她声音干涩,“谢谢您。我……我这就走。”
她走到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姑婆依旧蜷缩在炕沿,肩膀无声地耸动,沉浸在几十年前的噩梦裡。这座破败的小屋,这个孤苦的老人,也是那段往事的祭品之一。
素芬咬咬牙,拉开一条门缝,警惕地向外观察。街面上暂时无人,远处似乎还有搜捕的动静,但焦点似乎已经不在这片区域。她闪身出去,轻轻带上门,将老人的哭泣和满屋的苦涩关在了身后。
日头已经西斜,天色渐晚。她必须趁着夜色再次转移。怀里的公文和信像两块烙铁,提醒着她危险的临近。姑婆这里已经暴露,不能再待。
她想起藏匿铁盒的渠岸。那里相对偏僻,或许能熬过一夜。她辨认了一下方向,再次潜入渐浓的暮色里,像一道伤痕,滑过县城边缘的荒凉地带。
就在她快要接近那条灌溉渠时,前方路边一个废弃的拖拉机站里,突然晃出一个人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不是那些搜捕的人。是村长陈大有!
他脸色灰败,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走投无路的焦虑,衣服上沾着泥点,像是匆忙赶了很久的路。他死死盯着素芬,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而紧张:“素芬!你果然还在这附近!你闯下大祸了!”
素芬猛地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手悄悄摸向身后,握住了半块碎砖:“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陈大有急得跺脚,声音却不敢放大,“我是来救你的!也是救我自己!你知不知道你捅了多大的马蜂窝?!今天来的那帮人,是地区保卫处的!比姓陈的狠十倍!他们留下话,活要见人,死……死也要见到东西!”
他喘着粗气,眼神恐惧地四下扫视:“还有姓陈的那边,也像疯狗一样在找你!你现在是两块碾盘中间的豆子,随时粉身碎骨!”
“那你为什么找我?”素芬不为所动,冷眼看着他。
陈大有脸上肌肉抽搐,露出极其挣扎痛苦的神色:“为什么?因为…因为当年那件事…那份专项汇报…我也签了名!盖了章!就在你公公后面第二个!我他妈当时就是个屁都不懂的小会计!他们让我签,我敢不签吗?!”
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充满了悔恨和恐惧:“我以为就是走个过场…谁知道…谁知道后来就起了火…赵青山就…就没了…我这些年…没一天睡过安稳觉!现在这事又被翻出来…查到我头上…我也得完蛋!”
素芬的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起来。专项汇报!又一个签名者!
“专项汇报里到底写了什么?那场火到底怎么回事?!”她逼近一步,厉声追问。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具体内容!”陈大有双手抱头,痛苦地蹲了下去,“我只记得…只记得最后结论好像是什么…‘抗拒审查,情绪失控,引发意外’…然后就定了性…可…可那火…那火太大了…根本不像是意外…”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看着素芬,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素芬!你婆婆…玉兰她…她最后是不是真的说了‘不怨了’?她是不是留了什么东西?能证明…证明那火不是意外的?啊?!”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期盼。
素芬看着这个几乎崩溃的男人,心里五味杂陈。他也是漩涡中的一片叶子,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如今又要被重新卷入深渊。
“她只说了那句话。东西…有一些信。”素芬没有完全说实话。
“信?赵青山的信?”陈大有眼睛一亮,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信没用…证明不了什么…除非…除非有当时现场的东西…或者…或者别的…”
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抓住素芬的胳膊,力道大得吓人:“档案室!县档案馆!六六年的部分档案后来封存了!也许…也许专项汇报的底稿…或者别的什么…没被完全销毁?对!有可能!”
他的眼神变得狂热起来,像是濒死的人看到了幻象:“素芬!我们去把它找出来!只要找到真相,我们就能…就能…”
就能什么?他没说。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只是想抓住点什么,来对抗那即将压顶的巨碾。
素芬看着状若疯癫的陈大有,又摸了摸怀里那几张滚烫的纸。档案馆?另一个龙潭虎穴?
但那里,或许真的藏着最后的答案。关于那场“天火”,关于赵青山的真正结局,关于公公陈永康到底做了什么,也关于婆婆那句“不怨了”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血痂和真相。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四野无人,只有风声呜咽。
素芬看着眼前这个被恐惧和往事折磨得近乎崩溃的村长,又望向县城深处那片黑暗中沉默的建筑群。
她知道,自己或许没有选择了。
要么,永远像老鼠一样躲藏,直到被碾碎。
要么,就去捅破那最后、也是最危险的一层窗户纸。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胸腔里却像是燃着一团火。
“档案馆……怎么进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