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暗流
冰冷和窒息是最后的感知。浑浊的水流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将她拖向无尽的黑暗。素芬觉得自己像一片落叶,在漩涡里打转,沉向水底冰冷的淤泥。婆婆那张枯槁又带着奇异光亮的临终的脸,在眼前最后晃了一下,便彻底被黑暗吞没。
她是被呛醒的。
肺里火烧火燎地疼,猛地咳出好几口带着泥腥味的冷水,喉咙和鼻腔像被砂纸磨过。她发现自己半泡在冰凉的水里,上半身瘫在一处略微凸出的、长满滑腻水草的泥滩上,下半身还浸在流速已经缓下来的渠水里。天光依旧是沉沉的墨蓝色,雨还没完全停,细密的雨丝落在脸上,冰冷刺骨。
她还活着。灌溉渠在这里拐了个弯,水流变缓,把她冲到了这个浅滩上。
浑身像散了架,每一处骨头都在叫嚣疼痛,被刮破的地方被水泡得发白,边缘红肿。冷,彻骨的冷,让她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追兵呢?
这个念头像针一样刺醒了她。她猛地抬头,警惕地四下张望。渠岸很高,长满了灌木和荒草,遮挡了视线。四周只有哗哗的水声和渐渐沥沥的雨声,听不到人声和脚步声。也许他们以为她淹死了,也许往下游追去了。
不能呆在这里。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疼痛和寒冷。她咬着牙,手脚并用,艰难地从泥水里爬出来,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泥滩滑腻,她摔了好几次,啃了一嘴泥,才终于爬上了陡峭的渠岸,瘫倒在湿漉漉的草丛里,大口喘气。
这里离乱葬岗已经有一段距离,是一片荒弃的河滩地,远处能看到黑黢黢的村庄轮廓。她辨认出,这是邻村的地界了。
暂时安全了?不,那些人找不到她,绝不会善罢甘休。村里不能回,镇上更不能去。那个“陈干事”……她想起麦穗的话,心里一阵发寒。
她需要找个地方躲起来,把湿透的衣服弄干,不然没被抓住也要冻死病死。她想起河滩下游有个废弃的砖窑,小时候和玩伴捉迷藏去过一次,洞口几乎被荒草掩埋,很少有人知道。
她挣扎着爬起来,佝偻着身子,借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和芦苇丛的掩护,一步一步朝记忆中的方向挪去。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脚上的破布鞋早就不知丢在了哪里,赤脚踩在碎石和枯枝上,钻心地疼。湿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吸走了最后一点体温。
终于,她看到了那个黑乎乎的窑洞口,像一张沉默的巨口。拨开几乎一人高的荒草钻进去,一股混合着尘土、霉菌和动物粪便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空间不大,漆黑一片,但至少能遮风挡雨。
她瘫坐在冰冷的窑底,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热量。牙齿还在打颤,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外面,天光一点点亮起来,灰白色的,透过杂草缝隙渗进来,勉强照亮了这个小小的避难所。窑壁斑驳,留着烟熏火燎的旧痕,角落里堆着些烂稻草和不知名的垃圾。
她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到处都是刮伤和淤青,脚底板划了好几道口子,好在都不深。最麻烦的是冷和饿。
湿衣服必须脱下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哆嗦着脱下了湿透的粗布外衣和裤子,只留下贴身的破旧小褂和底裤。拧干水,摊在相对干净的地面上晾着。然后抓过那堆散发着霉味的烂稻草,胡乱裹在身上,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蜷缩在稻草堆里,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饥饿像一只爪子,揪着她的胃。
迷糊中,她似乎又听到了什么声音。不是追兵,是另一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嗡嗡声?
她猛地惊醒,屏息倾听。声音很微弱,似乎是从……从她怀里发出的?
她这才想起,慌乱中塞进怀里的那几张毛票子,还有……还有那张从樟木箱衬布里拆出来的、公公代笔的“勒令”纸条!她当时仓促间也塞进了怀里。
她慌忙把那团湿漉漉的纸掏出来。毛票子已经烂了,和那张泛黄的纸条黏在一起。嗡嗡声似乎就是从这团纸里发出的?
她小心翼翼地,试图把纸条分离出来。指尖触碰到纸条时,那嗡嗡的震动感更明显了。不是错觉!
她的心猛地一跳。这纸……有古怪?
她顾不得湿烂,慢慢将纸条展开。油印的“革命领导小组”的便笺,公公那凌厉的字迹:“后果自负”……看上去和之前并无不同。
但那细微的、持续的嗡嗡震动感,的确是从纸张本身传来的,尤其集中在右下角那个红色的、模糊的单位印章处。
她把纸条凑到眼前,借着窑口透进的微光仔细察看。印章的印泥似乎比别处略厚一点点,颜色也似乎……更鲜亮一些?不像几十年前的印色。
她用手指轻轻抠了一下那印章的位置。
就在指尖触碰到印章中心的瞬间,那嗡嗡声陡然变调,变成了一种极轻微的、但异常清晰的“嘀”声。紧接着,那红色的印章中心,竟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光,瞬间又熄灭了!
素芬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纸条飘落在地,心脏狂跳!
这不是一张普通的旧纸条!
这东西……这东西在响!在发光!
一个可怕的念头窜进她的脑海:追踪器!?这东西里面,被嵌了能让人找到她的东西?!
是了!那些人能那么快找到她家,精准地翻箱倒柜,是不是也因为类似的东西?他们不是在找铁盒,他们是在用这种方式,确认谁手里还留着致命的证据!婆婆一直藏着这纸条,所以一直被监视着?她死了,这玩意到了自己手里,所以祸事就引到了自己身上?
那铁盒呢?铁盒里的信和照片呢?是不是也有?
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她看着地上那张仿佛沉睡了的纸条,仿佛看着一条盘踞的毒蛇。
她连滚爬爬地退到窑洞最深处,离那纸条远远的,抱着膝盖,浑身发抖。现在她连这唯一的避难所也不安全了。这东西会像黑夜里的灯塔,把那些人直接引过来!
必须扔掉它!立刻!马上!
她冲过去,捡起那张纸条,就想冲出窑洞把它扔得远远的。
但就在她冲到窑口的瞬间,她猛地停住了脚步。
不行。
扔了,他们找不到这东西,会更疯狂地搜捕她。留着……或许……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被恐惧和绝望逼到极限的脑海里诞生了。
她看着外面渐渐亮起的天色,看着雨停后泥泞的河滩,又低头看看手里这张催命符。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空气,眼神里第一次透出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
她把那张依旧偶尔发出轻微嗡鸣的纸条,重新小心翼翼地叠好,却没有扔掉,而是塞回了那堆烂稻草深处。
然后,她快速穿上半干的、依旧潮乎乎的衣服,走出窑洞,在附近寻找起来。
她找到了一块边缘锋利的碎陶片,又找到几根韧性不错的粗藤蔓。
她回到窑洞里,开始用陶片割断藤蔓,笨拙而又坚定地,开始编织一个粗糙的、类似小笼子的东西。
眼睛死死盯着窑口的方向,耳朵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她在做一个赌注,一个用命做赌注的局。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