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暗涌
麦穗的话像淬了冰的针，扎进素芬耳朵里，拔不出来，一路凉到五脏六腑。老会计，掉河里，没人形了。这几个字在她脑子里翻来覆去地碾，碾得她神魂俱裂。她在乱葬岗又蹲了许久，直到天黑透了，四野虫声唧唧，才拖着灌了铅的腿往回走。
院门依旧虚掩着，和她离开时一样。她没立刻进去，躲在院墙根的黑影里，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只有风声。她这才侧身挤进去，反手死死插上门栓，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气。
这一夜，素芬没合眼。耳朵支棱着，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异常的响动。狗叫，风声，甚至树叶落地，都让她心惊肉跳。柴房那个角落，她不敢再看，总觉得有眼睛从砖缝里盯着她。
天蒙蒙亮时，她才迷糊过去，却立刻被噩梦魇住。水里泡胀的尸体，没有脸，朝她飘过来，手里还捏着一把湿透的信纸。
她尖叫着醒来，冷汗浸透了粗布褥子。
不能再等了。那东西是祸害，留一天，她就离“掉河里”近一天。
白天她强打精神下地，锄头挥得心不在焉，眼神却警觉得很，不停扫视着四周。她看见刘婆子跟几个老娘们在地头嘀嘀咕咕，看见她过来，立刻散了，眼神躲闪。她还看见村长陈大有背着手从田埂上过，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复杂难辨。
晌午回家，灶冷锅凉。她啃了个冷窝头，坐在门槛上发呆。日头白花花地照着，院子里的尘土都透着死寂。
“素芬？素芬在家不？”
院外传来喊声，是卖豆腐的老杨头，推着独轮车，吱呀吱呀响。
素芬起身开门。老杨头汗津津的脸探进来：“割块豆腐？刚点的，嫩着呢。”
素芬摇摇头，手里没几个活钱儿了。
老杨头却蹭进来，压低声音：“素芬，昨儿个后晌，我瞅见几个生面孔在村口转悠，打听咱村老早以前的事哩，问得可细。”
素芬心里一紧：“问啥了？”
“就问…问那些年，有没有城里下放来的文化人，有没有…闹出什么风波动静。”老杨头眼神瞟着她，“还特意问了…问你婆婆。”
素芬的手指掐进了手心。
“你咋说的？”
“我能说啥？我那会儿才多大？啥都不知道！”老杨头摆摆手，又凑近些，“可我瞅那几个人，不像善茬儿。你…你最近留点神。你婆婆那些事儿…啧，水深着呢。”
他说完，也不等素芬回话，推着车子吱呀吱呀走了，留下素芬一个人站在门口，浑身发冷。
水很深。每个人都这么说。却没人敢告诉她底下到底是什么。
下午，素芬没再下地。她把自己关在屋里，盯着那口掉漆的樟木箱。婆婆的东西，她之前只粗略翻了翻， mostly 些破旧衣物。此刻，她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都倾倒出来，一件件仔细摩挲，不放过任何可能藏东西的边角缝隙。
在箱底最内侧，一块衬布似乎有些异样，针脚比别处粗大凌乱。她心一横，找来剪刀，小心翼翼地拆开。
衬布后面，不是信，也不是照片，而是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泛黄的薄纸。展开来，是一张油印的“革命领导小组”的便笺抬头，下面用钢笔写着几行字，字迹凌厉，透着股狠劲儿：
“秦玉兰：组织已掌握你与赵青山不正当男女关系及私生女问题。勒令你深刻反省，揭发赵青山反革命言行，划清界限。否则，后果自负！ 陈永康 代笔 一九六六.八.廿三”
陈永康！公公的名字！
代笔？这是他以组织的名义，写给婆婆的“勒令”？
素芬的手抖得几乎捏不住纸。原来公公早就知道！他不仅知道，他还是以这种方式，逼婆婆“揭发”那个男人！“后果自负”——这四个字像四把刀，寒气森森。
她想象着婆婆收到这张纸条时的样子。抱着可能还在襁褓中的秀英，面对着丈夫冰冷的目光和这纸“勒令”，那是怎样的绝望？
而代笔……这意味着，公公当时很可能就在那个“革命领导小组”里，甚至可能有点小权力。他利用这权力，来审判自己的妻子。
素芬感到一阵恶心。她终于明白婆婆眼底那层永远擦不掉的灰是什么了。也隐约触摸到，那段往事为何如此禁忌，能让几十年后的人依旧谈之色变。
她把这张纸条和铁盒里的东西放在一起。现在，她手里的碎片又多了一块。婆婆，赵青山，秀英，公公……这几个人的形象在她脑子里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狰狞。
黄昏时，天阴了下来，闷雷在云层里滚动。素芬趁着天色昏暗，再次溜进柴房，把新发现的纸条也塞进了铁盒。她看着那个小小的洞穴，只觉得里面埋的不是往事，而是一颗随时会炸开的雷。
刚走出柴房，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她慌忙跑回屋。雨越下越大，砸在屋顶上，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就在这时，院门被拍响了。不是用手，是用什么东西在砸，砰砰砰！声音又急又重，盖过了雨声。
素芬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谁？
她不敢应声，蹑手蹑脚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往外看。
雨幕模糊，只能看到院门外站着几个高大的黑影，穿着雨衣，看不清脸。为首的那个，正用一根粗木棍，死命地砸着门板！
“开门！秦素芬！我们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吼声穿透雨幕，凶悍异常。
门栓被砸得哐哐作响，眼看就要撑不住。
素芬脸色惨白，一步步往后退，脊梁骨磕在冰冷的锅台上，疼得她一激灵。
祸根……催命符……
他们来了。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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