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声
县里人走后,院子静得吓人。素芬靠着门板,能听见自己心砸在腔子里的声音,咚,咚,咚,像敲破鼓。日头明晃晃地照在当院,她却觉得浑身发冷,那股子寒气从脚底板钻进来,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祸根。 那两个字在耳朵边上嗡嗡响,甩都甩不掉。
她僵着脖子,没敢立刻抬头看房梁。耳朵竖起来,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脚步声远了,狗叫了几声,又歇了。只剩下风刮过树梢的呜呜声,听着像哭。
过了好久,腿不那么软了,她才慢慢直起身。没先去碰房梁,倒是走到院门口,扒着门缝往外看。土路上空荡荡的,只有几只鸡在刨食。对面王婶家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窗帘子都拉上了。
素芬退回院里,闩上门栓,还不放心,又拖了根顶门杠子死死抵住。
她搬来凳子,踩上去,手指哆嗦着探进房梁那道裂缝。冰凉的铁盒子碰到指尖,她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缩回手,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咬着牙把它抠了出来。
红布包沉甸甸的,压手。
她没敢在屋里呆,抱着盒子钻进了后院堆放杂物的破柴房。里面一股子霉味和蜘蛛网,光线昏暗,只有个小窗户透进点灰亮。她蹲在角落里,解开红布,打开铁盒。
信纸、照片、戒指。都在。
她拿起那张满月照。年轻的婆婆低着头,嘴角弯着一点点笑,眼睛里像有光。怀里的娃娃裹得严实,眯着眼。这就是秀英。她轻轻摩挲着照片边缘,心里又酸又胀。这孩子要真活着,也该有三十多了,跟自己差不多年纪。
那个赵青山呢?信里写得那样情深意重,后来怎么就没了音讯?是真的遭了难,还是……变了心?婆婆守着这点念想,守了一辈子,值吗?
还有公公陈永康。他知不知道?他打骂婆婆,是不是就为这个?
素芬脑子里乱麻一样,理不出个头绪。她把东西仔细包好,环顾柴房,最后撬开墙角一块松动的砖,把铁盒塞进去,又把砖原样堵好,还抓了把尘土抹了抹缝。
干完这些,她才觉得稍微踏实了点。
接下来几天,素芬过得提心吊胆。下地干活,总觉得有人在后头指指点点。村里人碰见她,眼神都怪怪的,说话也隔着三层。连王婶送来的窝窝头,都只敢放在院门口石墩上,敲敲门就走了,不像以前还进来坐坐。
这天傍晚,素芬从地里回来,看见院门虚掩着一条缝。她心里一紧,明明早上锁好了的。她轻轻推开门,院子里静悄悄,跟她走时一样。可她走到屋门口,脚步顿住了——门框上,多了一道浅浅的白印子,像是被什么硬东西撬过。
她猛地推开门。屋里东西没少,炕席、破柜子、那口樟木箱……都还在老地方。但她就是觉得不对劲,空气里好像多了点生人的味道。她冲到炕边,掀开褥子——底下压着的几张毛票子还在。可她一扭头,看见墙角那口樟木箱的锁鼻儿上,沾着一点新鲜的泥印。
有人进来过。翻过。
素芬后背唰地一下冒出冷汗。她腿一软,坐在炕沿上,手心里全是黏腻的汗。
是谁?县里那些人?还是……别的什么人?他们找到想要的东西了吗?
她不敢声张,连夜把柴房那块砖又扒开,确认铁盒还在,才稍微喘过口气。可这东西放在家里,终究是烫手山芋。
第二天,素芬借口去镇上扯布,拐进了邮电所。她捏着婆婆那本红皮日记,里面夹着赵青山那些信的落款地址——县文化馆,1965年。她咬着牙,花了挺大勇气,才对着小窗口里嗑瓜子的营业员低声问:“同志,麻烦问一下,县文化馆……现在还有没有一个叫赵青山的?”
营业员眼皮都没抬:“赵青山?没听说过。文化馆老人都换几茬了,谁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的。”
“那……能不能帮我查查?很要紧的事。”
“查不了!几十年前的人,上哪儿查去?当这是公安局啊?”营业员不耐烦地挥挥手,“下一个!”
素芬灰溜溜地出来,站在尘土飞扬的街边,心里空落落的。唯一的线索也断了。
回村的路上,她故意绕远,从村后那片洼地走。经过乱葬岗时,她忍不住又朝那个小土包看了一眼。这一看,她脚步停住了。
土包跟前,放着几个刚摘下来的野果子,红艳艳的。还有一个用草梗编的小蚂蚱,编得歪歪扭扭。
素芬的心猛地一跳。谁来过?
她躲在远处一丛灌木后面,等了很久。日头快落山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了,是麦穗。她怯生生地走到土包前,蹲下身,把几个新摘的野莓子放下,又用手把土包周围的草拔了拔,然后双手合十,嘴里小声念叨着什么。
素芬屏住呼吸。
麦穗呆了一会儿,起身要走。素芬赶紧从树后走出来,轻声喊:“麦穗。”
麦穗吓得浑身一抖,脸瞬间白了,像见了鬼,扭头就想跑。
“别跑!姐问你句话!”素芬紧走几步拉住她,“你常来这儿?”
麦穗嘴唇哆嗦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没…没有…我就路过…”
“你认识埋在这儿的人?”素芬盯着她。
麦穗猛摇头。
“那你说,以前有人因为‘那些东西’惹祸,是谁?”素芬压低声音,“麦穗,姐求你了,这事关人命!你告诉我,到底咋回事?”
麦穗被她抓着胳膊,抖得像风里的叶子,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我…我不能说…我爹会打死我的…”
“姐谁也不告诉!就烂在我肚子里!”素芬几乎是在哀求,“好麦穗,你看姐现在这样,提心吊胆的,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麦穗抽噎着,看看四周, finally 把声音压得极低,气声说:“是…是村东头以前的老会计…他也…也藏了信…后来…后来人就不见了…说是掉河里了…捞上来都没人形了…”
素芬只觉得一股冷气从头顶灌到脚心,手都凉了。
麦穗挣脱她的手,哭着脸:“姐你千万别再打听了!真的会没命的!那些人…狠着呢!”她说完,捂着脸飞快地跑了,瘦小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素芬独自站在荒草丛生的坟地里,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耳边的呜咽。
老会计…掉河里…没人形了…
她慢慢蹲下身,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却还是冷得牙齿打颤。
原来,婆婆那句“带给他”,塞给她的不只是一段尘封的往事,更是一道催命符。
而现在,这道符,已经贴在了她的脑门上。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