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尘锁
素芬在冰冷的地上坐了一夜。月光挪过窗棂,从东头爬到西头,最后被灰白的晨光吞没。脚边的信纸散乱着,像被风吹落的枯叶,每一片都写着一段被黄土埋严实的过往。
“玉兰吾爱”。 “秀英可好?” “青山”。
这些字眼在她脑子里打转,撞得嗡嗡响。婆婆那张总是木着的、蒙着尘的脸,在这堆发黄的纸片里,忽然活了过来,有了温度,也有了痛楚。
她一张张拾起信,指尖发颤。一共十七封,日期从一九六二年秋到一九六四年夏。墨迹深浅不一,有的字迹潦草,像是仓促写成;有的则工整用力,仿佛倾注了全部心神。信里絮叨着思念,担忧着那个叫“秀英”的孩子,更反复提及“形势严峻”、“风声紧”、“万万谨慎”。
最后一封信,字迹格外凌乱,只有寥寥数行: “玉兰:突变!我可能已被注意,即日离县避祸。藏好所有信件,绝不可承认与我有关。秀英……务必护她周全!待太平,纵天涯海角,我必寻你们。珍重!绝笔。青山 六四年七月初三”
再无后续。
素芬捏着这最后一页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她想起刘婆子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公公陈永康常年阴郁暴戾的脾气,想起婆婆身上那些总也不好、说是“摔跤磕碰”的青紫痕迹。
她好像,窥见了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井水里泡着一段狰狞的往事。
那个“出生即夭折”的秀英,显然活过,至少活过了满月。那她后来去了哪里?真是夭折了吗?公公知道她的存在吗?知道她不是自己的种吗?那个写信的赵青山,又是什么人?他现在在哪?
还有婆婆……这整整两年,她是怎样怀着秘密,在丈夫眼皮底下抚养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又是怎样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崩塌,看着爱人逃亡,看着孩子……孩子最终怎么样了?
素芬猛地打了个寒颤。她慌里慌张地把所有信件叠好,连同那张满月照和银戒指,重新塞进铁盒,用红布包了,环顾四周,最后踩着凳子,把它死死塞进了房梁最高处一道裂缝里。
干完这一切,她心口还在怦怦乱跳,额上全是冷汗。
白天她依旧下地,挥锄头的手却软绵绵使不上劲。村里人见了她,眼神都有些躲闪,招呼打得也含糊。快嘴刘婆子远远看见她,竟一扭身拐进了岔路。
这种诡异的沉默,比议论更让人心慌。仿佛所有人都知道一段剧情,唯独她这个台上的人,被蒙在了鼓里。
傍晚收工,她没直接回院,鬼使神差地绕到了村后那片乱葬岗。村里没祖坟的小户、夭折的孩子,都草草埋在这里。荒草半人高,石碑歪斜,大多没有名姓。
她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角落一个小土包。婆婆指过一回,说秀英就埋在那儿。土包早已被荒草盖严实,看不出形状。
素芬蹲下身,拔掉几丛枯草,露出底下小小的、几乎与地平齐的黄土。没有碑,连块木头牌子都没有。她伸出手,摸了摸那冰凉的土。
底下真的埋着那个照片上的婴孩吗?那个被亲生父亲在信里殷殷问询的“秀英”?
风穿过枯草梢,发出呜呜的声响。素芬忽然觉得,这土包里埋着的,或许不止一个孩子的命。
“素芬姐?”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怯生生的呼唤。素芬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是村西头李老憨家的小闺女,叫麦穗,才十五六岁,瘦得像根豆芽菜,此刻正挎着个破篮子,一脸惊慌地看着她。
“麦穗?你在这儿干啥?”
“我…我挖点野菜。”麦穗眼神闪烁,下意识地把篮子往身后藏,“姐,你咋来这儿了?”
“我…随便走走。”素芬站起身,拍掉手上的泥。
麦穗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往前蹭了两步,声音压得极低:“姐,你…你是不是翻你婆婆的东西了?”
素芬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强装镇定:“瞎说啥,收拾老人遗物,不是正常的?”
“不是…刘婆子她们都在说…”麦穗急得脸发白,“说你要惹祸上身!说那些东西是祸根,碰不得!以前…以前就有人因为…”
“因为啥?”素芬紧盯住她。
麦穗却像被掐住了脖子,猛地刹住话头,眼里满是恐惧:“没…没啥!姐你千万别跟人说我问过你!”她说完,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扭头就跑,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素芬站在原地,心一点点沉下去。看来,这不是什么秘密。至少,在老一辈人那里不是。她们都知道,她们沉默着,看守着一段血腥的过往。
夜里,素芬又梦见了婆婆。这次婆婆没穿红袄,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就坐在炕沿上,背对着她,一遍遍地梳头。梳着梳着,那头稀疏的白发忽然变得乌黑浓密,垂到腰际。她转过身来,竟是照片里那个抱着婴儿的年轻玉兰,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全是泪。
“素芬啊,”她开口,声音飘忽,“话带到了吗?”
素芬猛地惊醒,冷汗涔涔。
带话?带给谁?公公死了,那个赵青山下落不明。她能带给谁?
除非……除非秀英没死?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亮了黑暗,也让她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她想起婆婆临终前,喊的是“秀英”,不是“永康”。那声嘶力竭的“我不怨了”,或许不是对丈夫的宽恕,而是对命运、对某个人的呐喊?
天快亮时,素芬才昏昏沉沉睡去。没睡多久,就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
“素芬!秦素芬!开门!”
是村长陈大有的声音,又响又硬,像敲破锣。
素芬心里一紧,胡乱披上衣服去开门。
院门外站着村长和两个面生的男人,都穿着蓝色的确良干部服,脸色严肃。村长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咳了一声:“素芬,这二位是县里来的同志,有点事要问你。”
高个的那个男人掏出个小本本,目光锐利地扫过院子,最后落在素芬脸上:“秦玉兰是你婆婆?”
“是…”
“她去世前,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比如…信件,或者照片?”男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
素芬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房梁那个裂缝像在发烫。她攥紧了手心,指甲掐进肉里。
“没…没有。就些旧衣服,都…都烧了。”
男人盯着她看了几秒,那眼神像是能剥开皮肉看到心里去。旁边矮个的补充道:“秦玉兰同志历史上有些问题需要核实。任何遗留材料,都必须上交组织。私藏隐瞒,后果很严重。”
村长在一旁搓着手:“是啊素芬,有啥就交出来,别给自己惹麻烦。”
素芬垂下眼,看着自己破了洞的布鞋鞋尖,声音发虚:“真…真没有。婆婆她不识字,哪来的信件。”
院子里静了片刻。高个男人合上本子:“好。我们还会再了解。想起什么,随时向村里报告。”
他们走了。村长落在最后,跨出门槛时,回头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重重叹了口气。
素芬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冷汗湿透了里衣。
她抬头,目光死死盯住房梁那道黑黢黢的裂缝。
祸根。 她们说的没错。 那铁盒里装的,真是能烧死人的祸根。
可为什么,婆婆临终,偏偏要把它刨出来,塞到她手里? 那句“带给他”,究竟要带给谁? 而那句“不怨了”,又到底是在对谁说?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