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绕笔,岁月回甘
文/陈雨江
茶,宛如一位静默的引者,既为我铺开退休生活的素笺,更成了书案前那抹最温润的灵感底色。
退休岁月,仿若砂铫里缓缓煎煮的老茶。初入口时感觉平淡,待茶汤滑过喉咙,方知余韵如藤蔓攀援,在舌尖喉头织就绵密的回甘,恰如生活本味,于寻常晨昏里藏着数不尽的细碎美好。每个晨曦微露的清晨,第一缕阳光总像被巧手裁过的金箔,轻轻漫过雕花木窗的裂纹,在青砖地面投下长短不一的光斑,恍若谁在地上写下的长短句。我总会放轻脚步走向案头,那套养了十多年的紫砂茶具正静静蜷卧,壶身的包浆在晨光里泛着蜜色柔光,壶嘴边缘那圈浅褐色的茶渍,是无数个清晨与黄昏吻过的痕迹。指尖捻起一撮红茶,紧细乌润的叶片在指腹间轻轻摩挲,阳光透过叶隙时,竟能看见脉络里藏着的琥珀色光晕,像把黄山的云雾都锁进了这方寸叶片里,只待沸水来唤醒沉睡的魂灵。
沸水注入壶中的刹那,白汽“噗”地腾起,又在壶口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紫砂的纹路缓缓滑落。茶叶在水中先是倔强地抱团,随即舒展腰肢,有的像春蚕食桑般慢慢铺展,有的则如蝶翼振翅,在水中翻卷出轻盈的弧度。不过片刻,茶汤已染上酡红,杯壁上流转的光泽像把天边晚霞揉碎了盛在里面,晃动时竟能看见细碎的金光在液体里浮沉。馥郁的蜜香混着焦糖的暖甜漫出来,与书架上《昭明文选》散出的陈旧墨香撞个满怀,在房间里织成一张柔软的网。此时翻开泛黄的书卷,茶香便顺着字缝往里钻,那些铅字仿佛被浸得发胀,每个笔画都透着温润。茶成了我与古今智者对话的媒介,一口温热入喉,苏轼“从来佳茗似佳人”的缱绻,陆羽“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的庄重,竟都顺着茶汤流进思绪里。那些往日读来晦涩的章节,此刻像被春雨泡软的泥土,字句间的褶皱都舒展开来,连注解里的考据都变得生动。
思绪漫过故乡龙船巷的青石板,回到那个柴火烟味飘满整条街的年代。那时家境拮据,茶是比水果糖更金贵的物件,母亲总把它藏在菜橱顶上的铁皮盒里,外面还用报纸裹着。铁皮盒上印着的“牡丹富贵”四个字,被岁月磨得只剩模糊的轮廓,却在我心里比任何年画都要鲜亮。只有除夕守岁或远房亲戚来拜年时,父亲才会踩着板凳从厨顶取下铁盒,母亲早已在柴火灶的炉膛里添好了柴火,铸铁锅里的水正“咕嘟咕嘟”冒着细泡。我和二哥、妹妹三个扒着黢黑的灶沿,看橙红的火苗从柴缝里窜出来,把锅底舔出一层暗红的光,听锅里的水从细吟渐至狂啸,混着灶膛里柴火“噼啪”的轻响,像等待一场盛大的仪式。
当铸铁锅腾起的白汽裹着第一缕茶香飘出时,妹妹总忍不住踮脚想去掀锅盖,被母亲用围裙擦着手背劝住:“急不得,煮开水要大开,否则喝得会肚子疼。”母亲取过泡茶的壶子,撮入茶叶,待锅里水“哗哗”翻起白浪,才舀出沸水高冲下去。果然,蜷缩的茶叶在滚水里慢慢舒展的模样,比电影里的动画片还让人着迷——它们先是浮在水面打转转,接着一片片往下沉,最后在碗底铺成小小的绿云。茶汤初时浑得像雨后的泥塘,静置片刻忽然就清亮了,碗底沉着几粒没滤净的茶渣,像卧在水底的小石头。父亲呷了一口,说:“这是茶气在打架。”我们便捧着烫嘴的碗,看热气模糊了彼此的笑脸。那碗先苦后甘的茶汤,成了我儿时写作文时最珍贵的素材,在方格本上写下“等我长大了,要日日有热茶细品,夜夜枕书而眠”的稚语时,笔尖都带着那缕回甘。
如今闲居,茶终于成了案头常客。它不再承载物质的匮乏,转而化作精神沃土。有次我伏案写作,思绪如乱麻缠结,头痛昏沉,连寻常的段落都难以成句。百无聊赖间,泡了一壶陈年熟茶。初入口时,茶汤的醇厚如暖雾漫过眉间,焦躁的心竟渐渐沉静。再饮几盏,笔尖忽如有神助,那些堵在喉间的词句,竟随着茶香潺潺流淌于纸面。自此方知,茶中茶多酚与咖啡碱,原是提神醒思的良剂,而氤氲的热气与醇香,更是破开创作迷雾的钥匙。困倦时,它如晨钟暮鼓,振醒灵台;枯涩时,它似春雨润笔,催生墨花。那些曾令我辗转难眠的段落,总在茶香袅袅中,化作行云流水般的文字。
第一泡注入沸水,茶汤浓得像琥珀,入口时醇厚感漫过舌尖,焦躁的心竟慢慢沉了下来;再泡两盏,花果香混着木质香从喉咙里冒出来,眉间的褶皱都舒展开了;待到第五泡,甘甜忽然在舌尖炸开,笔尖像是被什么东西点了一下,那些堵在喉头的词句,竟顺着茶香潺潺流到纸上。这才明白,茶里的茶多酚原是醒神的良方,而氤氲的热气与绵长的香气,更是劈开创作迷雾的钥匙。深夜写材料疲倦了,泡一杯红茶,茶汤的清苦像冷水泼脸,昏沉的眼皮立马清亮;黎明构思文章时,沏一壶炒青绿茶,豆香混着晨光漫过纸页,连标点符号都透着鲜活。那些曾让我辗转难眠的段落,总在茶香袅袅中,化作笔下流畅的文字。
茶,更是我照见人生的明镜。看杯中茶叶起起落落,恍然看见岁月的模样。初入沸水时蜷曲如少年的青涩,半舒展时像青年的棱角分明,完全展开则似中年的从容,最终沉底时,倒有了暮年的通透。品茶时总觉文字如茶汤在心底流淌,初写草稿的涩,是推敲字句的苦;删改后的顺畅,是豁然开朗的甘;定稿时通篇文字都浸着淡淡的余韵,像饮尽茶后留在唇齿间的清香。有时夜读至深,续上半盏凉茶,目光落回书页时,竟能从字缝里读出新的意思。那些在茶香里写下的随笔,带着草木的灵气与时光的厚度,仿佛每个字都吸饱了茶汤的筋骨。
于我而言,茶早已不止是案头的饮品。它是书海里载我穿行的舟楫,是文思中汩汩涌流的泉眼。晨光里,我以茶汤浇醒沉睡的灵感;暮色中,我以茶香收拢纷飞的思绪。它让阅读成了与古人隔空对饮的雅事,让写作化作与自我灵魂对话的清欢。如今提笔前,总要先沏一壶茶——看叶片在杯中重获新生,听文字在纸上悄悄扎根。茶与文,原是在时光里互相浸润的魂魄,都带着几分不事张扬的清雅。
茶香袅袅处,自有诗行生长。愿余生与茶为伴,在墨香与茶韵的缠缠绕绕里,把每个寻常日子都酿成温润的回甘。
作者简介:
陈雨江,福建省永安市作家协会监事、三明市作家协会会员。文章曾在福维公司、《经济日报》社、中宣部举办的有奖征文中获一等奖及优秀奖等。退休后为《伊诺文化传媒》特约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