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经”
文/季兴隆
蝉鸣把夏日扯得又长又热,我坐在舅舅的拖拉机上,车厢里四五十颗西瓜滚得正欢。轮胎碾过土路的颠簸里,能闻见青皮西瓜透出的清甜,混着柴油味,成了这个暑假最鲜活的气息——中考结束的我,像挣脱了缰绳的小马,总想着往更广阔的天地闯,跟着舅舅卖西瓜,便是青春里第一次“闯荡”的尝试。
中考结束,甘肃部分山区才陆续收割小麦。这个时候也是农村吃西瓜最普通不过的了,因为它可以用来降暑并补血糖,不至于被晒晕。
“坐稳了,下村喽!”舅舅猛打方向盘,来到黑鹰村,舅舅一看卖西瓜的两三家了,一脚油门赶往下一个村庄——豹子崖叶河村,一路零零碎碎也还好,卖掉了十几颗西瓜。在芡余村,有个开商店的老板,和我舅舅挺熟,两个人寒暄了一下,各自抽着烟就做了一笔生意。
“卸二十个瓜放到他家商店门口。”
“好来!”
两人交易完后,舅舅驾着拖拉机突突冲进董湾村。刚停在老槐树下,就有个婶子凑过来:“多少钱一斤?”“二毛五,保甜!”我赶紧接话,学着舅舅的样子拍了拍瓜,闷响里藏着熟得正好的底气。可婶子尝了尝,还是摇着头走开了——可能是嫌贵。
“二毛一斤,不甜不要钱!”另一辆载着西瓜的三轮车车主也来到了这个村,停在离我们三五米的地方,喇叭扯开嗓子地喊。
正发愁时,又心里一紧,看舅舅眉头拧成了疙瘩。“一毛八!”我们没有喇叭,只有舅舅扯着嗓子粗鲁的喊声,这声音比喇叭还亮。
夏天的天气说变脸就变脸,来的时候还太阳正晒了,这功夫,乌云就从北边飘过来盖住了太阳的光,让人觉着一下变凉了许多。
“要下雨了,赶紧回家收拾晾晒的麦子去。”阵雨来了,麦场里人挤人,各自顾着各自家的麦垛,生怕没有盖住被风刮跑了。
说时迟那时快,第一个雷伴着妖风就来了。
此时,对方喇叭立马改口:“一毛五!”
舅舅也不示弱,往车帮上啐了口唾沫:“今天就较上劲了,一毛钱!”
眼看要成僵局,北边的乌云却像被人赶着似的涌过来,雷声轰隆隆滚过头顶,这雨说来就来了。村里人顾不上我们了,扛着装好小麦粒的袋子就往家的方向跑,晒麦场上的麦秆被风突然卷得乱飞。
有个趁火打劫的大叔跑过来说:“八分钱,你这剩下的十几个瓜我全要了,赶紧收摊吧!”舅舅脸涨得通红,斜视了一下车厢里的西瓜:“行!拿走!”
“舅,还剩十三颗。”我数完喊道。
“来来来,避会儿雨。”
钱刚递过来,雨没下几滴就停了,太阳钻出云缝,晒得地上又冒热气。
“这日它先人的天气。”我听见一个傻乎乎的抽着烟斗的四十来岁的憨憨说到。
看见我们的瓜买完了,对面卖瓜(骑三轮车卖瓜的主人)的过来打听,舅舅蹲在地上笑:“还不是被你逼的,这价算是亏大了。”那人啧啧嘴:“你是真狠,下次见你我得绕着走。(大概意思就是我怕你了,我不与你争了)”收摊时舅舅数着钱,居然没亏,他拍我后背:“记住,做生意别让货砸手里,有赚有赔才是常事。”
那时的我还不懂,这些蹲在田埂上的算计、汗流浃背的奔波,会成为青春里最结实的底色。二十年前第一次触碰“生意”二字,原来比课本里的公式更鲜活,比考卷上的分数更滚烫。
自行车后座捆着四大麻袋五百多斤的核桃,麻袋勒得车架咯吱响,凌晨四点多,天还没亮,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我的姥爷捆绑好后,推着自行车就往县城的方向赶,我甩开膀子一边帮着跟在后面推,一边自顾自的紧跟其后——少年人总觉得,脚步能追上风,就能追上日子里的甜。
走到半道,路边窜出两个后生拦路,姥爷捏着车把没停,慢悠悠说:“都是混口饭吃,我这核桃是给别庄农户结货款的,你们要是实在难,我给俩核桃解解馋。”那俩人愣了愣,居然让开了路。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却憋着股劲:原来大人的世界,不是只有拳头才能闯过去。
六点一刻,县城集市早成了一锅粥。卖菜的、扯布的、喊着“便宜卖”的,把窄街挤得满满当当。
“你把这些看好了,我先去转转。”找了个地方,姥爷把自行车和四麻袋核桃卸下来放在一处。
不一会儿,姥爷来了。我紧跟其后,随即找了个角落铺开油毡,倒出半袋核桃,姥爷拿起锤子敲开一个:“尝尝,刚从树上摘的,饱满着呢!”我蹲在旁边,看着晨光爬上核桃青皮,像看着青春里那些藏不住的生机。
十几分钟过去了,来来回回都是看、尝的人,却没有一个买的。
“先给我称三十斤,便宜点。”戴草帽的大爷捏着核桃转了转。
“咱这价已经比别家低几毛了,挣的都是脚力钱。”姥爷赶紧接话,声音里带着生意人特有的急吼吼的真诚。
“好好好,称称称。”我在旁边笑,姥爷拿起秤就称起来了。
姥爷称完三十斤,让草帽大爷看看,随后又抓了七八个核桃塞进袋子里。草帽大爷眼睛一亮:“再给我来二十斤!”那一刻,我忽然懂了,原来“实在”比什么都管用。
旁边总转悠着个精瘦的汉子,向我们的摊子晃荡好几圈了。
姥爷悄悄说:“是个二道贩子。”
因为此人来来回回和我姥爷询价不下于四回,就是不下手买点。
等我们卖完一麻袋和半袋的时候,我的姥爷莫名朝我使个眼色,快把剩下的全过了秤:“二百二十二斤,零头给你抹了。”那汉子麻利地数完钱,转眼就把核桃倒在自己摊前,嗓门比谁都亮,没多大功夫就卖光了,临走还喊:“明天多带点,我还收!”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嘀咕:原来生意有这么多门道,就像青春里藏着的无数种可能。
后来,趁时间还早,姥爷拉着我往包子铺走。路上,姥爷说了草帽大爷为什么一下卖那么多我们的核桃以及怎么确定汗子就是二道贩子的经由,让我豁然开朗。
晨光里,姥爷手上剥绿皮核桃蹭的黑渍亮晶晶的,我的掌心也沾着同样的颜色,像是和岁月交换了一枚印章。
“饿了吧?”姥爷问我。我使劲点头,闻着包子香直咽口水。店里人多,服务员端着包子放到我们眼前的小桌子上,瞅了瞅我们沾着泥土的“脏”手:“赶紧吃,吃完了把桌子给其他人腾开。”姥爷没在意,只把刚出锅的洋芋包子往我手里塞:“趁热吃,吃完了,咱回家再装货。”
阳光穿过窗棂,落在包子蒸腾的热气上,也落在我和姥爷的手上。
这双手,一个刚摸过带着露水的西瓜,一个刚捏过饱满的核桃,都沾着日子的实诚气。
我咬了口包子,香得眯起眼——原来青春里的甜,从不是凭空掉下来的糖,而是混着汗味、裹着奔波,藏在一声声吆喝、一次次盘算里。它沉甸甸的,像刚摘下的瓜,刚打下来的果,带着泥土的温度,也带着少年人对世界最真切的触摸。
作者简介:
季兴隆,博乐市公安局民警,新疆公安文学联合会作家协会会员、博澜诗社团长,主要作品有《秋“警”》《下雪时的幻想》《我的梦想里怎么能没有你》《乘风破浪的使者》《东风·书堂》《以警之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