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闿运出任国史馆馆长始末
赵志超
民国初年的王闿运
民国初年,国内政坛波谲云诡,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国史馆馆长这一职位的任命也充满了戏剧性,悄然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而围绕这个职位,一位饱经沧桑、学富五车的国学太师被卷入了时代的洪流之中,他,便是王闿运。
最初,袁世凯政府本打算请出另一位著名学者章太炎担任国史馆馆长。章太炎是浙江余杭人,清末民初著名思想家,在文化界极具影响力,他与孙中山、黄兴等革命党人交好,在革命浪潮中发挥过重要作用。然而,或许是因为他与革命党的紧密关系,最终成为出任这一职位的最大障碍。随后,袁世凯身边的两位“高参”夏寿田、杨度便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老师王闿运。
出山前奏
王闿运(1833—1916),字壬秋,号湘绮,家住湖南湘潭县云湖桥山塘湾。这位湖湘奇才,在晚清的学界和文坛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他自幼聪慧,九岁便能挥毫泼墨撰写文章,20岁时即在文坛崭露头角,声名远扬。咸丰二年(1852),王闿运考中秀才,咸丰七年(1857)又高中举人。咸丰九年,王闿运入京参加会试,虽未能如愿,但他所作的《会试萍始生赋》却在京城士林引起了巨大轰动,一时间,王闿运的名字被众人传颂。此后,他的人生经历丰富而又曲折。曾担任肃顺的家庭教师,却未能长久任职。
后来,他将精力投入到学术研究和讲学之中,先后在成都尊经书院、长沙思贤讲舍、衡州船山书院、南昌高等学堂等地讲学,门下弟子众多,杨度、廖平、杨锐、刘光第、夏寿田、曾广钧、齐白石、八指头陀等皆出自他的门下,可谓桃李满天下。
1908年,王闿运被授予翰林院检讨。
民国肇创,袁世凯一心想要巩固自己的统治,亟需借助文化界权威装点门面,提升自己的威望。民国三年(1914),国史馆馆长一职的人选便成了重要棋子。起初,他将目光投向了章太炎,然而,或许因为章与革命党人关系紧密,最终只能另选他人。
此时,王闿运年已81岁,正隐居湘潭乡下。身为经学泰斗的他,早年怀有政治抱负,曾入曾国藩幕府,但因性格狂狷、傲岸,评议时政常被忽视,理想难以实现。屡遭挫折后,遂于1869年36岁绝意仕进。正如他在《致友人书》中所言“如欲屈老夫,除非特开宏博”,其归隐之志早已昭然。之后,他转向教育,以传道授徒为业,旨在实现“抟土成人,点铁成金”的抱负。
朱德裳在《三十年闻见录.王湘绮一生学庄子》中写道:
湘绮予人书,有“把臂漆园,通情孔周”之语。笺启中时时见之。三十六岁后即绝意仕进。著书四十余年,成此绝业,诚为盛事。纯亲王(即醇亲王爱新觉罗.载沣)闻而慕之。欲以会元予之。朝士驰书,劝其赴礼部试。湘绮复书云:“如欲屈老夫,除非特开宏博。”当时服其人品。
朱德裳,字师晦,湘潭九华人,曾以第一名中试湘潭县学生,1903年东渡日本留学,在日本入同盟会。1906年回国,协助湖南按察使张鹤龄创办湖南警政学堂。后调任京外城警所佥事,右分厅厅丞。1910年升民政部郎中,1912年任交通部佥事。
1880年,王闿运受四川总督丁宝桢之聘,主持成都尊经书院,后执教于长沙思贤讲舍、衡州船山书院等,主张经世致用,认为读书应“考四海而为隽,纬群龙之所经”。门下弟子数千名,高足遍布朝野,“湘绮先生”之名享誉天下。
令人遗憾的是,其“晚年为史馆一行,殊为多事”。1914年,早已绝意仕途的王闿运,竟在耄耋之年出任袁记政府国史馆馆长。这一有亏名节之举,连其同乡后生朱德裳都表示不可理解。王闿运为何在这个时候出山呢?究其原因,主要是他的两位得意门生杨度与夏寿田的极力怂恿。
王闿运的弟子杨度
杨度,字皙子,“湘潭三杨”之一,王闿运儿媳杨庄的胞兄,是清末反对礼教派的主要人物,也是清末立宪运动的骨干人物。此时,杨度正为袁世凯复辟帝制而奔走,他希望借助王闿运的影响力来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夏寿田,字耕夫,号午诒,江西巡抚夏时之子,光绪十五年(1889)中举人,光绪二十四年(1898)中进士第八名,历任翰林院编修、学部图书馆总纂等职。他与杨度是至交,在政治上也有着自己的抱负。夏寿田时任袁世凯总统府内史,同样希望借助老师的声望来实现自己的目标,与杨度形成合力。此时,他俩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自己的老师王闿运,并得到了袁世凯的认可。
朱德裳在《三十年闻见录.国史馆长》中写道:“国史馆长,政府初欲畀章太炎,以与孙、黄为友,故改延王壬丈充之。夏寿田、杨度所推举也。壬丈闻命即行,至上海,沈子培(即晚清硕儒、思想家沈曾植)等尼之(即制止),遂仍归湖南。”袁世凯窃任民国大总统后,又“特命湖南都督汤芗铭赍命到湘潭云湖致世凯意,促其来京,由湖北都督段芝贵办供给”。
当时王闿运经济困窘,“颇不耐寒素”,难以忍受长久的清贫。“又其行御妇人世所传周妈者,受财贿为用度,牵鼻促壬丈行。”可见,除了学生的极力怂恿,王闿运身边的女佣周妈,也在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周妈常收受财物,在王闿运的生活中有着不小的影响力。门生们为了让王闿运出山,不惜“以重金贿其侍妇挟以行”,周妈便以生活用度为由不断催促,使王闿运内心的天平发生了倾斜。袁世凯承诺由湖北都督段芝贵负责他一路上的供给,也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加之王闿运与袁世凯的叔父们本就有交情,袁之小叔父袁保恒与王闿运为同科乡试举人,这份世交情谊让他难以完全推脱。
在多重因素的交织下,这位自诩“把臂漆园”的老名士,最终动摇了归隐之心。民国三年(1914)春,王闿运不顾年事已高,毅然启程北上。
北上途中
王闿运北上的随行人员有些复杂。主要成员有:长子王代功,字伯亮,秀才出身,擅长诗文书法,且继承父业从事教育事业;三子王代舆,字衡子,天资聪颖,擅长经学,儿辈中最得王闿运器重。门生陈兆奎、周逸也一同随行。陈兆葵,字完夫,湖南桂阳直隶州人,山东巡抚陈士杰之子,清光绪举人,官主事,后任部参议;周逸,字仲元,号木崖,湘潭县人,先居昭山,后迁县城板石巷,早负才名,有“圣童”之誉。辛亥首义后,佐王闿运设孔教支部于长沙,后主编《船山学报》,并任船山学社社长。
随行人员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女仆周妈和她的儿子周一。周妈乃湘潭县云湖桥七里铺人,中年丧夫,后应聘到王家当女佣。初到王家时,才三十多岁,虽长相平平,却精明能干,善解人意,能体贴人,因此为王闿运所宠爱。在王闿运的晚年生活中,周妈渐渐成了不可或缺的存在。不仅日常的衣食住行由她料理,就连出恭后揩污之事,也是她代劳。王闿运甚至称,没了周妈,他冬睡足不暖,日食腹不饱,头上的小辫子非周妈梳理侍弄不舒服,梳理完还要扎上一个大红头绳,二人双入双出,亲昵而不避人。
王闿运带着这支由亲眷、门生与“侍从”组成的上京队伍,行抵湘潭,乡友们在十八总陶公祠旁的舟园设宴为他们饯行。舟园是湘潭的一座私家园林,先为周氏菜圃,后为欧阳购得,建成别墅,取名“舟园”,王闿运曾为之作《舟园记》。
这天大雪纷飞,整个世界仿佛都被一层洁白的纱幕所笼罩。湘潭孝廉孙文昺欣然由河东赶来赴宴。孙文昺,字蔚粼,世居湘潭东平镇孙家大屋——达园,祖上家境殷实,到他这一代声名远扬。他20岁时考中举人,长于训诂考订之学,著有《宋书考论》《战国策校义》《战国策札记》《禹贡锥指订误》《水经注札记》《十七史商榷辩呓》《湘潭王志商存》等,风格大致接近高邮王氏(江苏高邮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学派。其弟孙文昱,字季虞,亦为文字学家,后执教湖南大学。
看着窗外的漫天大雪,孙文昺开玩笑地对王闿运说:“湘绮先生,这雪下得有五尺深,人和马都冻得缩成一团,比起当年您在齐河道上的情景如何?”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闿运听后,脸色微微一变,沉默不语,他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过去。当年,他赴京参加礼部考试,途经山东齐河县,遇上大风雪,道路不畅,铩羽而归。那一次经历,让他对仕途心灰意冷,从而赋诗归隐。如今,在相似的情境下,他却要北上进京,出任国史馆长,命运的无常让他感慨万千。他没有直接回应孙文昺的话,只是低声念叨着“齐河,齐河”,声音中充满了沧桑,其内心的矛盾可见一斑。
王闿运偕同王代功、王代舆及周妈等随员冒雪到达长沙。袁世凯亲信、湖南都督汤芗铭早已得到消息,在省城特意举行盛大仪式迎接湘绮先生。这位平时被称为“汤屠夫”的军阀,对王闿运却毕恭毕敬,既显对王的尊崇,亦暗含向北京邀功之意。
在长沙住了两三天后,王闿运便偕王代功、王代舆及周妈母子等从长沙乘轮船前往汉口。
抵达汉口后,一行人过江去湖北都督府拜见都督段芝贵,竟由周妈手持名刺代为通传。段芝贵虽觉怪异,仍以礼相待。这位靠贿赂袁世凯宠妾上位的军阀,或许更能理解权力场中的特殊规则。这一细节让在场的人大为惊讶,也足见周妈在王闿运身边的特殊地位。此事传开后,时人多讥讽王闿运“老而无节”,却不知这恰是他应对时局的特殊策略。
而后,王闿运带着随从继续登车北上。
羁旅京城
抵达北京后,袁世凯派人到车站迎接,并安排武功卫的宅邸供王闿运等人居住,以示礼遇。
武功卫,又称武功卫胡同,位于北京西城西长安街,东起横二条,西至西单北大街,明代因武功卫衙署设此得名,清代演变为“吴公卫胡同”。这座昔日皇家卫所,一时间成了各色人等穿梭的场所。杨度、夏寿田等人频繁出入,汇报时局;周妈忙着收纳各方馈赠,陈兆奎、周逸、曾广钧等门生则围绕国史馆职位展开运作。据《湘绮楼日记》载,王闿运初到京时,便写下“长安米贵,居大不易”的感叹,既似自嘲,又暗含对未来的预判。
三天后,袁世凯为了表示对王闿运的敬重,特意将“召见”改为更显尊崇的“延觐礼”,邀请王闿运到总统府会面。这种刻意抬高的礼遇,不啻袁世凯拉拢名士的惯用手段。
王闿运穿着清代官服蟒袍补褂,带着陈兆奎一同前往。走进总统府后,袁世凯连忙起身相迎,看到王闿运这身装束,心中微微一怔,说道:“现已民国矣,老先生何以仍着清服?”王闿运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回答道:“你穿西式服装了,乃夷服也;我着满洲服装,亦夷服也,彼此彼此。”这番回答反将一军,既体现了王闿运的机智与幽默,也表达了他对袁世凯的调侃与不满,让袁世凯颇为尴尬。
民国大总统袁世凯
两人交谈几小时,并未达成什么共识,双方的分歧却初见端倪。袁世凯期待王闿运以国史馆长身份为民国构建正统性,故频频提及修史计划;王闿运却更关注世交情谊,希望袁世凯以“小侄”自谦。但交谈中,袁世凯表面上对王闿运十分恭敬,却始终以“先生”相称,绝口不提“小侄”,对叔父袁保恒与王闿运的交情也表现得极为淡漠,保持着政治上的距离。
会谈结束,王闿运回到武功卫,对身边的人说:“我再也不想见这个人了。”这种失望并非一时意气,而是源于他对袁世凯本质的洞察。他曾对门生说:“竖子无成更堪叹,群儿自贵有谁尊?”将袁世凯与革命党一并视为“窃国人”,其孤高的政治立场可见一斑。
此时,王闿运还没有正式就职,但在杨度、夏寿田与周妈的多重压力下,他最终还是决定于三月就职。
“诸门生后辈来,每谈及史馆,壬丈辄以谐辞答之;莫能契其旨也。”朱德裳在《三十年闻见录.国史馆长》中写道,“伯亮极不以就职为然。而田、度怂勇之。周妈尤胁促之。”
当时,王代功心中十分担忧,他深知当时复杂的政治环境,父亲出任国史馆馆长可能会陷入政治漩涡,不仅无法真正实现以史资政的意义,还可能损害父亲一世英名。于是,在一个寂静的夜晚,王代功来到父亲的房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言辞恳切地劝谏道:“父亲,如今这世道变幻莫测,袁世凯野心勃勃,您出任国史馆馆长,恐会被卷入政治的泥潭,还望父亲三思啊!”王闿运坐在椅子上,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心中有所触动,但他决心已下,不能动摇;面对王代功的跪谏,他置之不理,甚至抬脚要踢走儿子。
无奈之下,王代功只好于第二天失望地返回长沙。自此,“湘绮为夏、杨、曾、周所左右,不能自由矣”。王代功,这位继承父亲衣缽的秀才,终其一生都不认可父亲此次入仕。
就职仪式上,政府刻意在任命书中回避王闿运的名字,只称“国史馆长呈请任命”,既想借其声望,又不愿给予完全尊重,让王闿运大为不悦。
消极履职
执掌国史馆期间,王闿运表现消极,几乎没有做与修史相关的正经工作。当门生们请他制定史馆条例时,他竟嘲讽道:“瓦冈寨、梁山泊难道也要修史?民国才两岁,犯不着为它写寿文。”这番话直指民国政权的合法性,将修史比作给短命政权写寿文,辛辣至极。接着,又说:“将来写讣告都难,没合适的官衔,只能写写病情罢了。”从这些话语中,能明显感受到王闿运对修史一事的敷衍,以及对当时民国政权的不屑。
与在京同乡的交往中,王闿运的态度也颇为微妙。与杨度、夏寿田保持表面亲近,却在私下劝杨度“南归避祸”;对曾广钧等门生的政治投机,既不支持也不阻止;唯独与朱德裳等无政治野心者坦诚相待。这种若即若离的姿态,恰是他观望心态的写照。
王代功返湘后,周逸仍留在京城,替老师佐理国史馆事宜,并借此益交海内贤士。他深知袁世凯不满意自己的老师,因此劝王闿运早日返湘。待王闿运返湘后,周逸亦辞去国史馆秘书之职,留京任《北京民报》副主编,并馆于皮锡瑞、龙璋两家。民国六年(1917),南北议和,被举为全国和平联合会评议。
没多久,政府任命下达,曾广钧(曾国藩长孙,光绪十五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甲午海战后任广西知府,王闿运称之为圣童)任国史馆秘书,邓许起枢(光绪进士,散馆授翰林院编修,光绪末年升任浙江台州府知府)、骆成骧(清代四川状元,辛亥革命后任四川省议会议长)、林次煌(光绪末科进士,民国初年任北洋政府临时参议会议员)等分别任国史馆纂修、协修。
在京城期间,王闿运也参加过一些应酬活动。三月底,法源寺举办留春会,场面十分热闹,来了近两百人,大多是前清翰林。王闿运以老前辈的身份出现在会场,与众人谈笑风生。他还即兴写下“京洛缁尘满,还期曲水滨”的诗句,既记录这次会议的盛况,亦暗表归隐之心。
当时,朱德裳也和了一首五律:“不辞千里远,来赏永和春。树上黄鹂啭,花间白发新。斜门穿戏蝶,芳径欲迷人。京洛缁尘满,还期曲水滨。”王闿运阅后甚为感动,对人说:“师晦(朱德裳)是真心为我好,和伯亮(王代功)一样。”可见其内心并未忘记长子对他的劝谏。从这里也能看出,王闿运心中其实明白,谁是真正为他着想的人。
朱德裳是一个维新派爱国人士,素来不满袁世凯的倒行逆施。袁世凯以权谋窃取大总统,危害民国,当时仇亮在京创办《民主报》宣扬民主,朱德裳愤然离开交通部,担任《民主报》主笔,发表《论社会主义》一文,舆论大哗,被视为“巨怪”。后罢职居京,知时不可用,乃闭门学佛,不问世事。晚年,他回到湘潭,潜心著述,曾以左宗棠西征为中心内容,撰《续湘军志》。
纵横江湖、阅人无数的王闿运,的确有识人之明。1916年他去世时,朱德裳挽从联云:“与先伯父为死后之交,送榇过邯郸,祖道文章多苦语;独余小子无门之分,深情托金石,他年碑版有师承。”意思是:湘绮先生与我的伯父在死后成为知交,我护送伯父灵柩经过邯郸,祭路神时的文章多是悲苦之语;遗憾的是我小子没有拜入先生门下的缘分,只能将一片深情寄托于金石之上,希望将来在撰写碑版文章时能传承先生的学问。
周妈干政
耄耋之年的王闿运,出任袁世凯国史馆馆长,是他一生官场经历中看似辉煌的时刻,可谁能料到,大字不识的女仆周妈却在这期间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成为京城各界瞩目的人物。
在京城的社交场合中,周妈可谓是如鱼得水。袁世凯设宴款待王闿运时,周妈竟也堂而皇之地列席在王闿运身旁。席间,王闿运旁若无人,一个劲地把好菜往周妈碗里夹,对总统的交谈都显得心不在焉,这让在座的达官显贵们惊愕不已,却又敢怒不敢言。此后,周妈凭借王闿运的名头,肆意结交各方人士,为自己的敛财之路打下了基础。
周妈开始将触角延伸到国史馆中。国史馆需要招募一批杂役工人,这本是正常的人事安排,可周妈却将其视为自己的“业务”,把儿子周一及家乡亲戚一股脑地安排进来,全然不顾这些人是否真的适合这份工作。不仅如此,周妈还印有名片,上面是王闿运亲笔书写的“王氏侍佣周妈”六个大字。凭借着这张名片,周妈在上流社会中畅通无阻,开始了更为大胆的“经营”。
周妈甚至干预馆内人事任免。她替人写信求官,只要给了好处,便拍着胸脯保证事情能办成。那些有求于王闿运或者国史馆的人,纷纷走周妈的后门,而绕过周妈直接找王闿运办事的,一概被拒之门外,这使得周妈在京城一时间风头无两。有一次,一位商人想要谋得一个官职,听闻周妈“神通广大”,便带着厚礼登门拜访。周妈收了礼后,信誓旦旦地表示事情包在她身上,随后大笔一挥,以王闿运的名义写了一封推荐信。商人拿着这封信四处活动,竟能得偿所愿。
这种乱象让馆内清流侧目。王闿运对此也并非全然不知,却以“老而昏聩”为由默许,实则将周妈作为挡箭牌,消解自己与袁世凯政权的关联。
拂袖南归
民国三年(1914)八月,欧战爆发,国史馆迁移了地址。到了十一月,王闿运对袁世凯政权彻底失望。不等袁世凯批准,王闿运带着周妈匆匆离开京城,在京履职仅九个月时间。这场由周妈引发的闹剧,最终以王闿运的辞职而落下帷幕,却成为了民国初年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奇闻轶事,也让我们看到那个时代官场与社会的荒诞一面。
王闿运给袁世凯留下的辞职理由是:“惟薄不修,妇女干政,无益史馆,有玷官箴。”看似指责周妈,以“妇女干政”推卸责任,实则是对整个民国官场污浊的一种讽刺。这个理由看似荒诞,实际上暗藏机锋,将自己的离职包装成洁身自好的选择。
王闿运撰书对联:“龙骧虎步生苦晚;燕去鸿来春复秋。”
离京前,他将国史馆大印交给杨度,并给杨度写信,劝其南归。据说,王闿运作罢书信,叹道:“天下大乱,必自此始矣。”此时,他已经预见到了袁世凯复辟帝制必将引发的混乱局面。而杨度此时正深陷政治漩涡,一心正紧锣密鼓地为袁世凯复辟帝制奔走,自然听不进老师的劝告。后来的洪宪帝制以闹剧收场,果然印证了王闿运的预见。
回顾九个月的馆长生涯,王闿运只领薪水,未着一字,他以独特的方式,对袁世凯政权进行了抗争和嘲讽。他曾用“新华门”戏称“新莽门”,暗讽袁世凯堪比王莽;在参政院故意迟到早退,以“老病”为由敷衍议事;甚至对人直言“总统是我年侄,我骂他不是东西不为犯法”。这些看似玩世不恭的言行,实则是传统士大夫在乱世中的生存智慧。王闿运的国史馆馆长经历,虽然短暂,却充满了戏剧性。
身后评说
1916年10月20日,王闿运83岁时寿终正寝,王代功曾请民国副总统黎元洪为父亲撰写神道碑文,倍极荣哀。
王闿运与黄兴、蔡锷去世时间相近。蔡锷首举义旗,以云南一隅撼动全国局势,成为“再造共和”的英雄,最终致使袁世凯丧命,他的离世让天下人悲恸;黄兴从美洲回来后,不幸病逝于上海,因“为友牺牲”,同党深为哀悼。
王闿运早年给人写信,常有“把臂漆园,通情孔周”之语,36岁后断绝做官的念头,以庄子思想为宗,发愤著书,成就一番绝世功业,终成学界泰斗。晚年,却因现实与他人裹挟而打破原则,出任国史馆馆长。虽过八旬,去日无多,不在家乡养老,反而出山赴任,足见壮心不老,亦反映出传统文人在新旧交替时的身份困境。以此推论,王闿运这趟北京之行未尝没有推行帝王学的期盼。
此事曾一度为上海的遗老们冷嘲热讽,当时报纸上也常有相关议论。
民国元年十二月十七日(1913年1月23日),王闿运由湘至沪,为躲避战乱,携家居沪的陈三立(号散原)与一干友人前去码头接船。他们挽留王闿运在沪过年,直至次年正月二十日(1913年2月25日)返湘。据1913年1月31日《申报》载,王闿运到沪后,本计划去济南一行。袁世凯获悉,准备派大员前去迎接。夏寿田特别推荐了与老师相交多年的俞明震作为招待大使。袁世凯电告俞明震,令他就近招待,然后一同北上。但是,沪上诸友力阻王氏北上,因此报纸说到:“据又一访友报告谓,陈伯严、樊樊山有电来京,言:湘绮莅沪,朋辈强留数日,即日回湘。果尔则此次招待王湘绮大使或又成一段空话矣。”
在沪逗留期间,王闿运与瞿鸿禨、易顺鼎、沈曾植、曾广钧、樊增祥、郑孝胥等友人雅集连连,在愚园、樊园、酌雅楼、小有天聚饮,又在静安寺开寿苏会(纪念苏轼诞辰)。在这三十多天里,陈三立与王闿运见面近二十次,除了诗酒酬唱,自然也免不了劝王氏不要赴京出任民国官员。他们还一起去了上海霞飞路尚贤堂。据《湘绮楼日记》载:“十二月二十七。驰往尚贤堂,会人已集,讲时犹早,来者一一相见,不胜其应接,亦不能记也。李佳白意极殷殷,延上座演讲,略说数句,即请英人代讲。”陈三立有诗记其事:“佳气萦车骑,深堂列荐绅。比肩百世士,携手四洲人。”
2025年3月19日,作者(右二)陪同王闿运玄孙王子容(左二)在云湖桥寻访湘绮楼遗址时留影。
1915年冬,早已从北京回到湖南的王闿运,在长沙举办寿宴,孙文昺致信王闿运:“我孙文昺不成器,写不出祝寿文章,就唱两首您的诗为您祝寿吧?”于是写下王闿运的两首绝句:“出岫高云倦欲休,四山□□合成愁。无端并作黄昏雨,一夜廉纤不自由。”“东郊流水长茭荺,赤鲤黄鳅也自神。乞与泥坑三尺浪,欲成龙处奈无麟。”王闿运收到这封信后怅然若失,郁闷了三天。湘潭楹联家吴熙曾为他撰联祝寿:“献策即还山,文中子门墙有诸将相;投竿不忘世,周尚父耄耋为帝王师。”半誉半讽,可为注脚。
长沙的叶德辉则视王闿运晚年出山为人生最大污点,王卒后,叶作的挽联无比刻薄:“先生本自有千古;后死微嫌迟五年。”下边意思是,王闿运如果早五年即1911年中华民国成立时去世,即可功德圆满,成为一代完人,不会有污名节。陈三立亦作诗讽之:“名留倾国与倾城,奇服安车视重轻。已费三年哀此老,向夸泉水在山清。”
然而,这些评价或许过于片面。王闿运对清廷“无可哀”,故不必守遗老之节;对民国“无可期”,故不愿真心效力。其出任国史馆馆长,既非单纯为名利,亦非全然的政治投机,而是传统帝王学在近代的最后一次实践。他期待袁世凯能成为“可辅之主”,最终却以喜剧方式退场。他的一生,出世与入世之间徘徊,试图寻找自己的价值和归宿。他的学问、他的智慧、他的幽默、他的抗争,都成为了那个时代的独特印记,也让后人对他的评价充满了争议和思考。倒是他自己的诗句“出岫高云倦欲休”,最能概括其晚年心境——既渴望施展抱负,又厌倦政治纷争,最终在出世与入世的拉扯中走完一生。
回望这段历史,王闿运的耋龄北京之行,恰似一面镜子映照出转型时代的文人困境:传统士大夫的价值体系已然崩塌,新的政治秩序尚未确立,他们只能在夹缝中寻找生存之道。而王闿运以其特有的智慧,既保全了个人尊严,也给后世留下无尽的思考。
写于2025年8月10—11日
修改于8月18—19日
主要参考文献:
朱德裳著:《三十年闻见录》,岳麓书社1986年2月出版
林小鱼:《晚清民国帝王学大师王闿运的孤悬与观望》,2015年9月16日
廖太燕:《王闿运与江西》,2025年7月6日
作者简介:赵志超,湖南湘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湘潭市党史联络组副组长。著有《毛泽东和他的父老乡亲》《毛泽东一家人》《走出丰泽园》《播种芳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