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雨巷文学社
维也纳的惊鸿一瞥
作者:朱剑冰(意大利米兰)

维也纳一角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滞留着许多华人,他们有的身份合法,有的不合法。许多人的目的,是奔赴西欧投亲靠友,以布达佩斯作为进入欧洲的跳板,聚集在那里等待机会。我的一位朋友,要去布达佩斯接一位亲友,我便搭乘了他的车。在过意大利与奥地利边境时,我们冒险闯了海关——这事等会儿再说。先说说我与维也纳的事。
我对维也纳的认知,最初来自音乐。那是一个美好的事物,都被禁止了年代。那时候,我住在温州市区天井栏的红砖房子里,算是温州比较高级的房子,其实也就是个蜗居。那时我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我家对面,住着不少温州的音乐名人,有大学的音乐老师、部队文工团转业回来的歌唱家、温州越剧团的名角儿等等。夏天,大家都开着门纳凉,偶然会传来“二泉映月”的琴声、或者“乌苏里江船歌”的歌声。算是在酷暑时节,在文化的沙漠里,能够感受到的一丝丝的阴凉吧。
那个时候连电风扇都没有,大热天里,家家户户的门窗洞开。因为房子之间相隔距离近,每家几乎没有隐私,随时可以看到对面人家在干什么。非常奇怪的是,有一天,对面一户人家却把窗户关紧,把窗帘也拉得死死的。灯光昏暗处,却传出了轻柔、优雅的音乐,轻盈得如同天鹅扇动着翅膀——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旋律,与我听过的那些中国歌曲都不一样。
我像看到一条阳光初照下的河流,缓慢优美,波光粼粼地流淌着,我一下子就被触动了。我轻声地问母亲,这是什么音乐?她说是《蓝色多瑙河》圆舞曲,奥地利著名音乐家施特劳斯作曲的。母亲做了个“嘘”的手势,让我不要出去乱说,这些“西方资产阶级音乐”,那时是被严令禁止的。

这时,对面另一个窗口,伸出一个小脑袋来并朝我招手,原来是我的小玩伴娥眉。她也听到音乐了。她指了指隔壁,我马上跑到对面,跟她去敲门,想挤进去看热闹。结果人家打开门缝一看,是两个小姑娘,马上“砰”的一声关门了。我当时心里既好奇又委屈,后来才知道,对面的哥哥姐姐们,在学跳华尔兹呢。那时要是被公安发现,是可以被当作流氓抓起来的。所以,他们只能偷偷摸摸,就像搞地下工作似的。
以后隔三差五地,只要这个熟悉的旋律一响,我就在家跟着“蓬嚓嚓”的音乐节奏,无师自通地乱扭起来。偶尔,娥眉也会来跟我一起跳。这大概就是我们这一代的音乐启蒙,对西方音乐的最初印象。后来一发不可收拾,我不但爱上了西方的古典音乐,也疯狂地爱上了西方文学,记得我读的第一本西方小说,是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里面有很多关于音乐的文字描写,第一次知道了欧洲贵族的文艺沙龙。
过了好几年,我们俩长大了,都成了文艺青年,也攒了一点小钱。假期的时候,决定坐“民主号”轮船出远门——上海。船要在海上,开一天一夜。虽然小时候跟父母去过上海,但这次是我们独自启程,只为实现一个心愿:买一台唱机——那种能转动胶片,发出梦幻般声音的大匣子。这样就可以在家里,听自己喜欢的音乐了。我们俩的友谊,有点像《我的天才女友》里的感觉,娥眉比我聪明,主意多,她是主导像莉拉。买唱机的主意,就是她想出来的。
那时候,唱机要凭券,才能在上海的商场买到。买的具体过程,已经记不起来了,好像是父亲托人搞到了计划券。于是两人各扛一台沉重的唱机,还有好几盒唱片,再一次踏上轮船回温州。我们俩觉得干了一票极其宏伟的事业,心情那个激动啊,对着夜色中的大海,高声呼喊歌唱,傍边的人还以为我们俩的脑子不正常。
后来想起来,我们俩买的船票,其实是最差的五等舱散席,其实就是一张草席铺在底舱的地板上,是个大通铺,到处都是柴油味夹杂着腥臭味,味道实在难闻,而且柴油机的轰隆声音,吵得要命。我们睡不着,只能到甲板上,背靠背坐着等日出,兴奋地讨论着我们的人生未来。
我们正是充满梦想的年纪,脚踩泥泞,仰望星空。我们梦想着,将来有一天,一定要穿着仪式感满满的蓬蓬裙,去维也纳聆听一次真正的音乐会,并跳上一支真正的圆舞曲。

(作者年轻时是个文艺青年)
后来,让我与维也纳产生连接的是盛大的新年音乐会,早年常通过电视观看,后来在上海音乐厅,近距离观赏了美泉宫交响乐团的新年音乐会,稍稍弥补了没能在金色大厅聆听一场现场演出的遗憾。
且说我后来出国,到了意大利米兰,打着着各种杂工。与维也纳近在咫尺,心情反而不那么急迫了,时时刻刻,一蹬腿就可以到达,就把去维也纳的念头暂时放下了,心想有的是机会。
朋友Marco有些亲友在布达佩斯,想到意大利来,但来意大利的签证不好搞到。而意大利经常对无居留的人大赦,人只要到了意大利,就有办法把身份洗白。从布达佩斯到意大利,要过境奥地利,由于奥地利与意大利的边境管理很松,Marco准备冒险开车去布达佩斯接人,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去,也算是给他壮胆。
一位来自北京的女生Sofia,因为结识了意大利帅哥,正打算回布达佩斯与老公办理离婚,所以刚好搭车,她熟悉布达佩斯,算是到了那里以后的向导。我的另一位朋友,正打算去布达佩斯找老乡开餐馆,理由是那边的成本费用低,邀我一起去看看。
那时候的我,懵懵懂懂,喜欢冒险,有机会出来看看总是好的。况且这次开车,先经过维也纳,再开到布达佩斯,我觉得维也纳才是吸引我的重点,终于可以去维也纳看一看了。
于是一车四个人,各怀着心思,就出发了。

(作者刚出国时在意大利中餐馆打工)
我们四人,早上从意大利维罗纳出发,一路都在讨论怎样过奥地利海关。那时候,意大利、奥地利都还没有加入“申根协定”,我们不是意大利籍,来回都需要签证。Marco有开车多次过边境的经验,他说我们必须在中午到达奥地利边境,因为奥地利海关通常中午换岗,会有半个小时午休时间,过关相对容易。话虽如此,但对我们这些没有过关经验的人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我咕嘟地说了一句:“这不是像偷渡客了吗?”
Marco很淡定地说:“没事,我经常在奥地利和意大利两边跑,都很顺利的。你们有意大利居留怕啥?最多让我们返回就是了。”
这时Sofia嘀咕说:她的意大利居留,是借用别人的。因为在老外眼中,中国人都长得差不多,不然她在意大利和匈牙利之间,怎么可能随意穿梭呢?
听了Sofia的话后,我更加担心了,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现在有点后悔,没考虑周全就出发了。
连Marco也说:“你怎么不早说呢?”
“我早说,你还让我搭车吗?”
这话一出,大家都沉默了。
到了奥地利边境,离12点还差10分,于是就在不远处等着。一到12点整,Marco二话不说,发动汽车,快速开了过去。关口空无一人,没有人检查护照,我们麻溜地过来了,非常顺利。原来欧洲各国之间的海关形同虚设,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严格,原还以为大兵们个个荷枪实弹,拦着铁丝网呢。
过了边境,我们松了口气,好像虎口脱险,又七嘴八舌起来。突然,后面响起了尖利的警笛声,难道奥地利边防警察发现我们了?我们冷汗直冒,心脏差点都从喉咙里蹦出来。吓得Marco手脚颤抖,狠踩油门加速开,拐进一个小镇的公路边,连车带人冲进一片森林,差一点就撞到树桩上了。
我们几个打开车门,连滚带爬地出来,以为会被警察带走,结果发现后面空无一人。原来,这辆警车不是追我们的,虚惊一场,闹了个乌龙。
我们也担心起来,过匈牙利边境,是不是又要如此闯关呢?
Marco胸有成竹地回答:不会,有意大利的居留,去东欧国家没有问题的。接着,他给我们讲了欧洲居留的鄙视链,法国居留最吃香,到意大利、西班牙和南欧国家,一般都畅通无阻。法国很少大赦,居留含金量高。而意大利经常大赦,居留门槛低,但是去东欧国家,还是很方便的。
他接着说:当然,要是有意大利籍就完全不一样了,免签很多国家呢。他说,我正在申请。意大利居留好办,国籍还是蛮难的。
Marco讲得头头是道,我们像一群小白,在上一堂国外居留的知识课。
开出那个小镇公路时,我特地回头瞄了一下路牌:Innsbruck(因斯布鲁克),终身难忘的地方。后来得知这是个非常有名的滑雪胜地,一座被阿尔卑斯群山环绕的城市。
夜色中,车子缓缓地驶进了维也纳,我心跳加速。灯光璀璨的维也纳,似乎在用光影拨弄着浪漫的古典音乐。我靠着车窗,目不暇接地看着,忍不住大声说:“能不能停一下?”
Marco踩了刹车,四个人从车上下来,在清爽的夜风中站了一会儿,当时的心情犹如多瑙河的水一般难以平静,仿佛听见年少时的梦想和熟悉的旋律……。
多年后,我看过一部电影《午夜巴黎》。维也纳其实就是我记忆里发光的城市,不属于现实生活,而属于梦和音乐的世界。维也纳就像电影里镜头,那惊鸿一瞥,永远地留在了记忆深处。
这些年,我几乎走遍了欧洲,连偏僻的冰岛、爱尔兰都留下过足迹,却一直没有再去维也纳。意大利的阿尔卑斯山北面,就是奥地利,边境的几个城市我都去过,也去了萨尔斯堡——莫扎特的故乡。但唯独,我从未再踏上维也纳。
世界上有很多地方,虽然很少涉足,其实永远都在心里面,会占据着一个特殊的位置。

(当年文艺女青年,如今意大利米兰的时尚策划人)
作者简介
朱剑冰:中欧跨文化作家协会会员。出生在温州鹿城区,年轻时酷爱文学,喜爱中外名著,九十年代初来到意大利,从事过各种工作,后来成为意大利设计师的经纪人,把意大利最时尚前沿的资讯带给中国服装企业,被大家称为“时尚管家婆” 。作为第一批华人女性进入米兰的时尚圈,是一位时尚策划人。如今重拾年轻时的爱好,近期出版了自传体小说《时尚之歌》,受到广泛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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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 8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