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魂少荣
王前恩
一
这是我在陵园自己的墓穴住的第一夜。我从墓门出来就成了一只鸟儿,飞到了墓碑前的一棵柏树上空盘旋,东看看, 西瞧瞧,北瞅瞅,南望望,除了西边婆娑的树滤过的灯光,便是暗黑。那灯光是守护陵园的张老头居所的灯光。
八天前的那天夜晚,躺在自家炕上,在看电视的我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一紧,变成了一只鸟儿飞到了挂衣架上。站在挂衣架上,我看到炕上的自己还在那么躺着,我甚是惊诧疑惑,后我省悟到,躺炕上的,那是我的躯壳,而站在挂衣架上的鸟儿,是我自己的灵魂!也就是我的阴魂。
站在挂衣架上的我,试着嘀嘀叫了几声,这尖厉的叫声居然引来了在街门外跟邻居们说闲话的我老婆。我老婆撩开厢房门帘,问炕上的我,这是啥在叫唤?我老婆见我没任何反应就上去推我,同时问,你咋睡着了呀?电视开着哩!这一推,发现我已经死去了。先还不相信,又捶打我胳膊,我仍没丁点动静,她这才确信我是真死了!我老婆哇的哭起来……
我的躯壳先是停放在堂屋,后被运去火化,火化后的骨灰装进了一个特制的盒中。后,被放在这里的墓穴。在这七八天里,我一直在屋里。夜里,我钻进自己的躯壳或骨灰中睡觉,白天,钻出躯壳或骨灰,时尔飞到院里的椿树上,俯视进进出出哭哭泣泣忙碌我丧事的亲戚朋友,时尔飞落在去陵园给我建造新家的车上,我这是去看看我的新家在陵园的具体位置和建得怎么样?时尔飞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这样真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那么,想做什么?可以做什么吗?谁知道呢。
现在,我看到张老头居所的灯光了,翅膀一扇动,我就朝那飞去了。到门口,我看到张老头侧身睡在床上在看电视。张老头跟我还是同学呢。在我飞进门的刹那,我叫声老同学您好!在我叫过之后,张老头手上的遥控器朝电视一晃,电视便没了图像,房间的灯也熄灭了。在暗黑中,我看到从张老头的身上,爬出来了另一个张老头。另一个张老头说,老同学,你来了,好,坐那咱俩好好谝谝,指指床前的一条方凳。
原来另一个张老头是张老头的灵魂,张老头的躯壳还在床上侧身睡着。而我呢,在灯灭的一瞬,由鸟身还原成了我——八天前还活着的刘少荣的模样,即刘少荣的阴魂。
在灵魂的世界里,是不存在光不光的,即就在暗黑的天地,灵魂跟灵魂交流,也是光明的。
我坐在方凳上,张老头就把他自己的躯壳往边上推了推,下着床说,老同学,我给你倒杯水喝。我站起来赶忙制止,别别别!我不喝,真的不喝!张老头听到我不喝,就势坐在了床边,望着我,老同学呀,没想到,你先我到了这里!指指东边的墓穴。
我说每个人都要到这里,只是有的人早些,有的人晚些。
张老头点下头,是呀是呀!每个人都得死!不管你是穷人,还是富人,不管你是大官还是平民百姓,都得死!
张老头这话我不爱听,因为我算是富人,确切说我儿子是富人。我儿子中专毕业后去了深圳,在那的一家车行卖车,挣下钱后在那买了套房娶了媳妇。大前年,把那的房卖掉后回家租了三十亩地,盖成了彩钢瓦房,自己用十亩办钛厂,那二十亩租出去了。张老头见我不说话,大约感觉到他说的话撞着我了吧,嘿嘿笑,老同学,你别着气,这是铁律。在死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你说是吧?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望着他,你在这看陵园有些年头了吧?
十五年了,打陵园建起来,我就在这看着。张老头说,中间断断续续停过,为啥停呢?不是嫌工资低,而是怕,怕鬼!他们看我在这儿轻轻轻松,就换我。张老头说到这儿,哈哈笑,怕个球呀!他们怕我不怕,像今天晚上,你来了,我怕你吗?
我说,倒也是。那你为什么愿意看护这陵园呢?
张老头说,清静!在家里,烦!出了门,烦!在外头转,烦!看见人,更烦!
听了张老头话,我微微点下头,理解了。张老头这辈子没有吃过大苦出过大力,全是因为他好巴结领导。村支书换了一个又一个,而他这个支书的“跟屁虫”却没有因为换支书而换成了别人。说好听点儿,是支书的秘书,说难听点儿,是支书的狗腿子,支书的“跟屁虫”。在他五十九岁的那年,也就是村陵园建起投入使用的那年,新上任的支书,劝他回家。而他呢,问这个年轻的新支书,你叫我回家做啥呀?年轻的新支书说,叔,作务地里的庄稼呀!作务毕了就歇着吧!他说,作务地里的庄稼能养活我跟我老婆吗?我歇着你给我发生活费吗?年轻的新支书被气笑了,叔,你不是还有儿子吗?他说,你是你爹的儿子,别说一月给你爹多少钱,就说一年你给你爹能给多少钱?这个年轻的新支书,被他给问住了,于是问,叔,那你到底想怎样?他说,我这个老头给你当秘书,你很难为情是吧?我就去看护村陵园,陵园不正需要一个人看护吗?
年轻的新支书笑了,叔,这太好了!招聘启事都公示了这么长时间了,都没有人应聘……
张老头在这一守,就是十五年。守护陵园,比在村上给支书当秘书的待遇还低些。生活上刚刚够个温饱。他烦,是眼见他服侍过的某支书从副县级上退休了,整天悠闲地在村街上转游,眼见他服侍过的某支书,办的企业一天比一天红火,在城里买了房开上了小轿车,眼见跟他同龄的人,家里发得跟起面似的……
怎么?坐在床边的张老头不见了!细看,他的躯壳还在床上躺着,原来他的阴魂又钻了他的躯壳。原来这老家伙也烦我呀!那我就走吧,去我的新家——我的墓穴睡觉!
二
出了张老头居所的门,我又变成了鸟儿。我朝我的墓穴飞去,可是我却怎么也进不了门。正在我疑惑是怎么一回事时,墓前出现了一个高到须仰视才能看清面孔的……神?对,是神!土地神!啊呀呀,我来这里的第一夜,就该先去拜土地神呀!可我没有。张老头管着陵园上边不被其它动物尤其是人这个动物的破坏,而这里的土地神,才是我们真正的管理者。就像一个家庭中的家长,一个国家的首脑。想明白这点之后,我双膝一屈就扑通跪在了土地神的脚前,一个劲的磕头,边磕头边求,土地神爷爷,都怪我,一时糊涂,您饶恕了我吧!
起来吧!我不怪你。嗡声嗡气又慈爱的声音自上而下传进了我的耳朵,我仰起脸看到,高到天宇的地方,是一张非常慈祥的老人笑脸,阔大的嘴一启一合,又发出了嗡声嗡气的声音,你是第347个进入咱这大家庭的,咱这大家庭里的每个人你都可以随时去拜访,他们也可以随时来拜访你,拜访你的时候,请你不要拒绝!
我点点头,点过头,发现面前什么也没有了。我伸手去推墓门,门,开了。躺在我自己的墓穴,我在想,从明天起,我就是这个陵园上又一个灵魂了,也叫阴魂吧。我总不能像在活着时一样,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吧,总得给自己寻点事儿做吧。我就想到了去拜访这个大家庭中的每个阴魂,第一个我想到的是张志明。我打算明天晚上去找张志明。白天不能去。白天陵园上是活人的世界,晚上才是我们阴魂的天地。我为什么首先想到的是张志明呢?因为张志明曾是我活着时的邻居。他下世有三十年了吧。他的坟是从别处迁来的。埋他的坟地被修高铁高速占掉了。
翌日夜晚,我钻出墓穴,就又成了一只鸟儿,飞到了墓碑前的柏树上。我在想,从北边第一排墓碑的最东边开始,每到一座墓碑前,稍稍停留片刻。在停留的时候,以最快的速度浏览墓碑上的文字,墓碑中间的文字,写的墓主的姓名。这样会很快找到张志明的。就在我飞往北边第一排墓碑的最东边时,吵吵嚷嚷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这声音中的一个声音把我牵拽着到那声源。啊呀,在陵园最东边的一块空地上,或蹲或站或坐着数人,不,正确说,是数十个阴魂。牵拽我到这里的声音就是张志明声音。我落在他们跟前,鸟就变成了跟他们一样的阴魂。
张志明说,我就说了句毛主席(碗碎)万岁,人家是主席,就不会换个大碗吗?就把我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召开全大队社员大会批斗我,在全公社给我带上纸糊高帽游村批斗我!现在这社会多好呀!你就是骂中央领导人,也没人管你。
现在这社会好个锤子!刘生虎说。
张志明发现了我,朝我招招手,我也回敬地朝他招招手。他大了声说,昨天来的?我点点头。他说,好。望向了坐他对面的刘生虎。
刘生虎说,现在阳世的人一个比一个自私!每个人都想尽一切办法把你兜兜的钱往他兜兜弄,不择手段,损公肥私,舍人为己,有的丧尽天良,只要有指甲盖大的权利,也想大捞特捞一把,哪还管别人的死活,哪还管德行不德行?法律不法律?
刘生虎因救了一个在路上倒着的老太婆,被老太婆的儿子告到了法院。在法庭上,刘生虎死不承认老太婆是他撞倒的,但法官说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要救她?判刘生虎赔偿老太婆医疗费,护理费等费用58万元。刘生虎哪有这么多钱呀?刘生虎被逼疯了,他在某天晚上,把老太婆一家七口人全杀死了!后,他跳进了引渭渠。
刘生虎望着张志明,说,过去,斗私批修,以阶级斗为纲,不是有句千万不可忘记阶级斗争吗?那会人穷,但人爱人。现在呢?人人爱钱,为了钱六亲不认。
刘生虎又望向了我,说老刘叔,你才从阳世过来,你说说,刘生虎说过这话,别的阴魂都望着我,目光中全是期待。
我想了想说,过去,把阶级斗争扩大化了,的确有些过了,注重了人的思想教育,官不敢贪,民不敢犯错,更不敢犯罪,人爱人,人人都争着做好人好事。确实好!但也放松了经济发展。人穷,大小事都很公平公正。现在呢,经济确实是突飞猛进了,但人的思想教育却被疏忽了,为了钱什么缺德事都能做出来。凡官必贪,凡人必爱钱成了常态。不过,高层已经意识到了这点,道德模范,孝悌人家,感动中国……等等典型榜样树起来了,还给予了重奖。对贪官,绝不手软,时不时就有贪官落马的。扫黑除恶,对黑恶势力打击起到了明显的效果……
想回到毛时代,没有那么容易!中国的道德倒退了五十年都不止!这个阴魂是谁呀?我仔细看了半天,才认出来了,他是大贪官陈秋太。
陈秋太说,要是放毛时代,我就不会这么早来到这里!
张志明呵呵笑,望着陈秋太,说,放毛时代,不敢贪对吧?陈秋太点下头。张志明说,你明知贪不义之财是犯罪,不会不贪吗?陈秋太说,老张叔,你不贪,就混不下去了。大气候大环境,由不了你不贪!
又是屁话!我望过去,这个阴魂是刘志忠。刘志忠在当村支书前,高新区管委会强行低价征我们村上土地,每亩三万元,刘志忠跟两委会成员坚决不同意。高新区管委会就把刘志忠以开会为名叫到某高级宾馆,先是戴了很多高帽,全国劳动模范,省优秀党务工作者,农民企业家……后许了很多愿,让其子女出国公费留学,归来进省机关成为公务员;给子女各奖一套一百平米以上的商品房;给刘志忠和老婆奖一套一百平米以上的商品房,再给一百万元的银行卡,作为突出贡献奖。条件是,要刘志忠在征用三千多亩土地的合约上签字。
刘志忠呢,看着合约,说 让我回家考虑考虑。刘志忠回家后,立马写了份辞职报告交给了镇党委书记……
刘志忠是前年猝然而亡的,没受丁点罪,是积了大德的报应!
三
我们阴魂是昼伏夜出。晌午,我在自己的墓穴正酣睡哩,一个声音叫着少荣少荣就推门进来了。我睁开眼看到,是郝生全站在床边望着我。郝生全满脸的愤怒和无奈,他说,少荣,你给我想想办法!我惊得一下坐起来,直直望着郝生全,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郝生全说,咱村上的荒滩地你知道吧?我点下头,说,那是什么也不长的废地。郝生全说就是那废地,我在那地上建厂子哩。今天张三不让建,明天李四不让施工,后天王五找事说建厂子咋不对他说一声哩?我说,我这是跟村委会签了承包合同的,为什么要跟你说?你听王五怎么说,他说,你这是胡说……少荣,你说,我这该怎么办呀?
怎么办?我下了床,给郝生全倒杯水递上,郝生全接住并不喝,而是把水在手上端着。后来我明白了,郝生全不喝水是对的,他如果喝了他的阴魂就回不去了,是土地神在护佑他,让他端着不喝。郝生全在那什么也不长的荒滩废地上建厂子,很不顺利,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老想着怎么办呀?就想到了我儿子承包了三十多亩地盖成了彩钢厂房。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他的阴魂呢,如梦游一般到了陵园上,很容易就找到了我的墓碑。但是他进不了门。他很聪明,就想到了这里阴地的管理者土地神,跪下连磕三个响头,说出了自己的苦衷。土地神并没有显身。郝生全说了自己的苦衷之后,伸手将墓门轻轻一推,门便开了。这是土地神替他敲开了门里的闩关。
少荣,按岁数,我该叫你哥,我小你十多岁哩。咱这搭不按岁数,按的是辈份。按辈份,你叫我叔哩。你一直这么叫着哩对吧?
我点下头,问,你到底啥事?从我来这里之后,咱村上再没有死人呀。你没死怎么来了?你的人身还在阳间呀!
郝生全说,少荣是这么回事……
我听了郝生全讲的事,笑起来,我说,那块荒滩废地,种什么也不长,在那都不知荒了几百年了,也没有人去管理它,你想用那地建厂子,村上肯定非常支持你,而且承包费也非常低,对吧?
郝生全点点头,只有你儿子的三分之一。
我说在别人眼里,那是垃圾,是狗屎,比垃圾还垃圾,比狗屎还臭,可一旦你要用,在别人眼里就成了风水宝地!
郝生全又点点头,我说我不建了,你们要用跟村上签合同去。可他们谁又不用,我去找了无数次村上领导,村上领导要让我自己想办法解决。
我说,村上领导不会告诉你,他们要这个!我伸出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互搓着,我还想说,他们的后台,说不定就是村上领导。我没说。
郝生全摇头,我不会给他们这个!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也互搓着。我已经给村上交了承包费。
我摇头,你不给,你就建不成!这就是中国现实。我想告诉郝生全,我儿子承包了三十亩地建彩钢厂房前,把这些拦路虎就给扫清了,上到乡上的土地办,村上的领导,下到村民小组长和地痞流氓。这么说吧,建厂子需要一百万元,这方面至少得二三十万。不撇出这二三十万,哼,建个鸟厂呀!现在,我儿子虽然经营着钛业公司,每年至少要撇出二三十万甚至更多。你不往出撇,你还安心生产呀,他们打着公事公办的政府部门幌子,或干脆说手头紧,你给不给?国家虽进行了扫黑除恶专项运动,风头上,好些,风过去,依旧老样子。
郝生全走了。时间过去了半年,我听说郝生全在那荒滩废地上撇了五十万后,彻底撤了。那块地,成了一块“烂尾工程”。
而我儿子呢?钛业公司越来越红火了……
四
今天是这月的最后一天,这月发生了三件事。每旬发生一件,先说第一旬。第一旬的第五天,也就十点多点,我听到墓门外有人在哭诉,就很好奇。原来是我的左邻张三的大儿子在张三的墓碑前跪着,一边给张三烧着阴钱一边哭诉。我看到张三一边收着大儿子给他的阴钱,一边说,你不要哭了,这就是命,你要认命!你日子过得紧,以后就不要来给我送钱了。我在这边也花不了多少。再说,你弟每月都给不少钱哩。
张三的大儿子叫张大虎,张大虎在30多年前是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张三是县级教育局的一名干事。当时的政策是,张三如果提前退休,他的儿子就可以接班进入教育系统工作。张三就提前退了休。他并没有让大儿子张大虎接他的班,而让他二儿子张碎虎接了他的班,张碎虎当时才刚刚进入高中读书,年龄十九岁。张三当时考虑大儿子张大虎可以通过考试转成公办教师,公办教师每个星期三两节课,就能拿比民办教师高很多的工资。民办教师几乎每天都要上三五节课,而工资呢?低到比建筑工地的小工都低。就这,民办教师还愿意干,因为总比在建筑工地干小工体面,比干小工在体力上轻松。还有一点希望,就是通过自身的努力奋斗能考上公办教师。公办教师是公务员,旱涝保收,买房,医病都不愁,死后给他的配偶还有生活保障金。
但是张大虎连考三次都没有考上公办教师,在最后一批考试之后,凡没有考上转公办的民办教师,全部被清退回了农村。张大虎就是这庞大的民办教师被清退回家的人员中的一员。回家后唯一的出路就是去打工。打工,又放不下架子,最关键的一点是,下不了那份力,吃不了那份皮肉之苦。
张大虎哭,爹,我弟碎虎,现在什么也不做,一个月的退休金就六七千。他在城里给两个你孙子买了房买了车娶了媳妇。我呢,还是三十年前的那房,你大孙子都快四十岁了,还没有娶下媳妇。娶媳妇要在城里买房买车,我哪有呀?!
张三呢,摇头,说,你对一个死了这么多年的你爹说这些有啥用呀?全中国不是公务员的都娶不上媳妇吗?要怪就怪你自个儿!你教学教完了!惯下了一身子的懒病,啥好事都不去自己努力争取,等着天上掉馅饼哩!哪有这么好的事哩?!
再说第二旬。第二旬的第三天晚上我出了墓门,想飞到陵园东边那块空地上,跟陵友们聊天谝闲传呀,突然从西边照过来了一束灯光。这束灯光虽微弱但却能照亮朝这里的路。这光离我越来越近,我赶紧飞到墓碑前的柏树上。卧在柏树上的我,看到灯光到了我墓碑右边的墓前,停住了。原来这灯光是手机上的电筒光,手机的主人是赵勤有,他把手机栽靠在墓前的平台墙上,扑通跪下,从包中掏出一根蜡烛栽在烛台上,揿燃打火机点亮蜡烛。蜡烛的火光摇曳不定,但能照亮周遭的方寸之地。又从包中掏出一把线香,在烛火上点燃,栽进小小的水泥香炉中。后,从包中取出六个硬纸盘,一并摆在地上。从另一包中取出六个鼓圆的食品袋,一个一个打开,将里边的肉菜倒进硬纸盘,三个热菜三个凉菜。又掏出一瓶茅台酒,启了盖子,从包中掏出一透明的玻璃酒杯,斟满一杯,双手敬向墓碑。我看到墓中的主人赵老头,满脸是笑地接过去,一扬头,酒便进了他的嘴。这是作为阴魂的我看到的。实际呢,赵勤有敬上去,赵老头的阴魂并没有接住,他接住的只是酒杯的阴影。这就够了,阴阳两界,物事的交流,只能悟感,而不能显现。那些热菜凉菜也是这样,看似赵老头一筷头也没有动,实际呢,他把这些菜,都一一品尝过了。
之后呢,赵勤有就一张一张点燃了阴钱,他边往火中揭投阴钱,一边说,爹,你的话是对的,我长着一颗脑袋两只手,这就是财富呀!
四十年前,赵老头给大儿子赵勤有把媳妇娶进门后的第三个月,就把赵勤有小两口分成了另一家。粮食没给一颗,家具没给一件,钱没给一分,赵勤有只带走了他跟媳妇厢房的东西。当时赵勤有那个恨呀,恨不得把父亲赵老头骂死!赵老头说你要什么?我和你娘给了你生命!你长着一颗脑袋,一双手,这不是财富吗?
四十年,赵勤有通过自己艰难困苦的努力奋斗,身价过了亿!
而他的弟弟赵勤勤,却没有艰难困苦的努力奋斗,赵老头像对待大儿子一样这样对碎儿子 ——给赵勤勤把媳妇娶进门,三个月后,分成了另一家。而赵勤勤呢,却去抢劫……
赵勤有又揭了一张阴钱投进火中,说,爹呀,谢谢您!
赵老头说,可你弟弟他……
在墓碑前柏树上的我,俯望着赵勤有,问,你以往都是白天来,今天咋才来?
赵勤有听不到我的话,赵老头听见了,他望着我说,娃太忙了,陪客户吃饭,又陪客户到咱这的名胜古迹,转了一天。
我望着赵老头,点点头。我问,你这个儿子,在你活着时,孝敬你吗?
赵老头说,开始……摇头。我瘫在炕上,娃把孝一下尽到了!现在,娃对我老婆很好!我老婆越活越年轻了,我常晚上回家去,跟我老婆在她梦中夸我这个儿子哩!
第三旬。是第九天吧,也就是月底了吧。这天晚上我出了墓门,飞到了陵园东边的空地上,要跟我的陵友们聊天,谝闲传呀,我刚落在地上,就听到马七说……公交车上的一老太婆要一个女人给她让座。女人不让,老太婆就指责女人不尊敬老人。女人说我一个月累死累活的干,工资不到三千元,你一个月熊事不干就拿一万多元,我凭什么给你让座?!
赵六说,阳世太不公平了,干活人的工资拿不过不干活人的退休金。补课费,一对一,一个小时就得三二百,有的甚至上了千!
王五说,打官司没钱,你再有理也打不赢!人家有钱人请的是高价律师。法官不按法律判案,按情按钱断案!
赵六说,病不起,一个病人能拖垮一个很富裕的家庭!
报告给大家一个好消息,候九跑上来。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候九。候九说,我孙子考上了清华大学。
我也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孙子成了国家作家协会的会员!
包括我在内,都缄默了。
缄默了也就片刻功夫,还是被李四打破了,李四说好事,恭喜二位呀!
五
自我住进村陵园上自己的墓穴,还从来没有回过家呢。我想我老婆了。在我死后的三七、五七、停七、还有清明节、农历八月十五、农历十月一、还有腊月三十、还有正月十五,儿子开着小轿车来给我送钱,给我敬酒,给我献吃过多种肉菜。可我老婆一次也没有来过。
在这天的夜晚,在陵园东边的空地上,跟陵友们聊天谝闲传散了之后,我并没有回我的墓穴去睡觉,而是回了我的家。
到街门前边,我伸手去推门,推不开。其实,我一个阴魂是不需要门开着就能进去的。阴魂,说白了,就是跟空气一样,跟风一样,从墙头,从门缝都可以进到屋里的。我就是这样从门缝进了门里的。进了门,我就朝我老婆睡的厢房飘飞呀,可是一个嗡声粗气的声音叫住了我。是我们家的土地爷。土地爷叫,你不能进去!伸长了双臂挡住了我的去路。我问,土地爷你不认识我了?土地爷说咋不认识呀,你是先前的男主人呀!我说,那你为什么挡?土地爷说先前是,现在和往后不是。现在和往后,你是阴间的鬼!我看着近在咫尺的我老婆的厢房窗户,问,我想我老婆了,想跟他说说话不行吗?土地爷想了想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你走进你老婆的梦中,不要打搅你老婆的肉身和你老婆身边的男人。能做到的话,你就进去。
我老婆身边的男人?!我惊愕得瞪大了眼睛。
土地爷说,是的,你老婆身边的男人,你不要惊动他,只能跟你老婆在她的梦中交谈。
我点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说过这话,我一拳打落了土地爷挡我去路的手臂,朝我老婆的梦中走去。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老婆非常友好地指指靠炕前的一把椅子,说,老东西,坐那。我就坐了上去。我老婆说,老东西,今天晚上怎么突然想回家来看我了?我说想你了!我老婆笑,我也想你呀!可光想又有什么办法呀!有什么用呀!你是鬼,我是人,我想又有什么办法什么用呀!我说还要什么办法什么用呀?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嘛?我老婆说,看有什么用?指指他身边的男人,他才有用!
他是谁?好面熟。哦,他是咱村上的张大奎!你怎么跟他麻达上了?啥会儿麻达上的!
我老婆说,你死后吧,具体啥时候,我不对你说,诡秘地一笑。
我气愤了,我活着时你就已经跟他麻达着,对吗?
我老婆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这时我看到,背身对着我老婆肉身的张大奎翻过身来,把上边的手臂一下搭在了我老婆肉身的脖颈上,一搂,我老婆的头就到了她的脸前,他这是要亲我老婆了。我霍地站起来,要去阻止,这怎么能阻止得了呢!我是空气,如风一样的阴魂,怎么能阻止得了肉身的张大奎呢!这,我办不到,我无奈且愤怒的闭上了眼睛。而我老婆呢,却在讲着她跟张大奎的罗曼史。
你活着时,张大奎跟我啥事也没有,我们只是相互有好感,相互欣赏对方。你死后,我们也没有走得太近,路上碰上了,只是说保重身体。是一件事使我们走近了的。你知道,我有胃病,有头昏头晕病。有天晚上胃把我疼的在炕上打滚哩,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我爬起来要去医院呀。我开了街门就倒在地上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他。我老婆说到这儿,指指炕上的张大奎。我说是他把你送到医院的?我老婆摇头,是咱邻居马姐,是马姐打的120,120车停在咱家门口,他走步锻炼身体经过。就跟着120车到了医院……
我老婆望着我,老东西,他在医院整整伺候了我十二天。咱儿子太忙了,咱儿子要请护工,我坚决不同意,我就要他伺候我!
张大奎光棍了大半辈子,跟我老婆合在一起,我心里有一万个不同意,也阻止不了他们的结合。
我看到,张大奎坐了起来,在一件一件脱着我老婆身上的衣服。我老婆呢,也配合着他,二人很是默契。待二人都成了赤身裸体时,张大奎就骑在了我老婆身上!我吱哇一声尖叫,逃出去了。逃出去的我,还是听到我老婆那享受而欢快的笑……
在回陵园的路上,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路边打着电话,男人的声音尽管压得很低,我还是听清了。男人说,美女你好!我在某某村第二村民小组的路牌下等你。你坐车快过来。好,我等着你。男人挂了电话,望着大路上每辆过往的车辆,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停在了男人跟前,右后门被推开了,下来一位装扮妖艳的少女。少女望着男人,笑说,车费十五块钱,快付了人家。男人疾步到了左边的驾座门前,将手机举过去付清了车费,对少女说,走,跟我走。
出于好奇,我跟着他们到了一农家街门前,男人推开门,指着门里,说进,少女走进去。男人走到露天楼梯口,说二楼。二人到了二楼,男人掏出钥匙开了一间门锁,都进去后,男人将门从里边锁死,把前后的窗帘拉严……听口音,男人是四川人,他老婆在家。男人为了解决生理问题,就这样叫了一个在墙上写着“美女上门”和一串电话号码的少女……
而我老婆呢?张大奎呢?他们都已经快七十岁的人了呀,也有生理方面的需求吗?可能有吧,最最关键的是张大奎可以给我老婆做伴,偌大个院子,就我老婆一个人在家。我儿子经营着钛业公司,他媳妇和我孙子都在城里买的商品房住着,很少回家。张大奎接替我,我应该高兴才对。但是,我却高兴不起来。那可是我老婆呀!除了我,怎么能有第二个男人跟她做那事呢!这,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六
从我家里回来的这么些天数里,我一直在想这么一个问题,我白天在自己的墓穴里睡觉,晚上到陵园东边的空地上跟陵友们聊天,谝闲传,聊天谝闲传后,又回自己的墓穴睡觉,这太没意思没意义了吧。我就不能干些别的什么事吗?找一个女阴魂来陪伴自己?我摇头,对这我不感兴趣。那做什么呢?阳世的张大奎跟我老婆没有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可实际上他们已经成了夫妻。现在,我理解了,也想开了,还有些感谢张大奎,是他使我老婆在失去了我之后,从孤单寂寞中走了出来,重新快乐起来了。但是,在阴间,我是不会找一个女鬼作为自己的老伴了。有一点是关键,也是原则,我要做的事,一定,必须是有益于人有益于鬼的事。
我发现陵园多出了一个穿一身白衣服的女人。这个女人像白色的大鸟儿一样,飘飞过来又飘飞过去。当她从我身边又一掠而过时,我还是认出来了,她是刘有良的媳妇叫白三巧,白三巧并没有死呀!她的阴魂怎么就先到了这里?啊呀我明白了,每个人死前几乎都是阴魂先到他的新家的。这阵儿,白三巧在厢房的炕上,搂着她三岁的儿子在哭泣,这是白三巧的肉身。这哭泣声中含着深深的绝望。刘友良这些年发了,自白三巧生下了儿子后,就对白三巧渐渐冷淡了。没儿子前,几乎每天晚上回家,自有了儿子后,先是三天回家一趟,发展到一个星期回家一趟,现在刘友良一个月也回不了一趟家。作为女人的白三巧明白,自己的男人刘友良在外边有了女人,不止一个,具体几个她不知道。白三巧曾当面问过刘友良,刘友良开始时躲闪搪塞,后,就干脆说,太忙。再后,白三巧用电话告诉他,说儿子老哭着要爸爸哩!你抽时间回来看看儿子吧!啊?刘有良说,好。说过好,就挂断了。白三巧再打,刘有良就凶,你烦不烦?又挂断了。
白三巧哭,总有一天自己会被刘友良甩了的,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早。今天上午,刘有良开着高级小轿车回来了,不是回来看儿子的,而是谈跟白三巧离婚的。白三巧先是愤愤的看着刘有良,当看到刘有良脸上没有丝毫回心转意的表情时,她拿出了早想好的杀手锏,说你硬要离,我就死给你!真的,我死给你!抱起哭哑了嗓子的儿子硬塞进了刘有良的手上。
刘有良抱着哭泣的儿子,说,你死了儿子咋办?白三巧泪涟涟说有你哩!刘友良说,这屋子的一切都是你和儿子的,我再给你一大笔钱,离了,我还会常回家看儿子的。
白三巧摇头,那我就去死!
刘友良把哭泣的儿子强行放地上,走出了街门,上了小轿车走了。
白三巧的肉身搂着儿子还在她厢房的炕上睡着,可她的阴魂却先到了这里,她已经打定了死的决心。我很是为此担心,当她的阴魂如白色的大鸟又要掠过我身边时,我大声叫,白三巧!白三巧!白三巧!我叫过之后,我面前出现了一个穿一身白衣服的女人,这女人确实是白三巧,正确说是白三巧的阴魂。
白三巧问,你是少荣叔吧,是你在叫我吗?
我点点头,愣娃,你真傻呀!刘有良要跟你离婚,你就死!哪有这么傻的人呀!
白三巧又是泪流满面,叔……哽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说,愣娃呀,他是有俩臭钱就不知道是他了,他要离,只要给你一大笔钱,只要他把这屋子的一切都给你和娃,叔劝你还是离了吧!你不离了,受罪的还是你和娃,离了,有合适的再找一个。再找时,一定要擦亮眼睛。人品第一,长相,有钱没钱,本事大小都是次要的。愣娃呀,你连三十岁都没有呀!正是活人过日子的年龄呀!
白三巧望着我,望了好久,叔,谢谢您!眨眼就不见了。我将目光放开去,看到茫茫的夜暗黑中的西南方,一道白色的光飞出了陵园,那是白三巧的阴魂回家去了吧!突然,我的第三只眼看到,在厢房炕上搂着儿子睡觉的白三巧,睁开了眼睛,把儿子抱起来,嘴在儿子的嫩脸蛋上亲着,儿子被亲得咯咯笑,而白三巧呢,哈哈笑。我呢,又大了声叮嘱白三巧,愣娃,可不敢再想死了!啊?你看你有那么漂亮聪明可爱的儿子呀!他还指望你养育成人呢!白三巧抬起头来,满脸是舒心的笑……
秋季某一天八九点,天河像决了口般下了四十多天的雨。雨住了,在墓穴的我,第三只眼又看到,陵园南边的半边山坡,在朝下极微地滑动着。这时一辆校车朝这边驶来了。我喊声不好,蹿出墓穴飞到了校车前的一座山头上,将一块巨石用上吃奶劲,掀下了山坡。这块巨石就挡住了校车。在校车司机搬离了巨石,开车继续朝前走时,离车百米处的半边山体滑塌下去了……
王前恩,1958年生。渭滨区八鱼镇人。曾在<<陕西日报>> <<小说月刊>> <<辽河>>等报刊发表作品百余篇。已出版小说集<<王前恩短小说选集>> <<东北方的太阳>> <<尊严>> <<遍地是狼>> <<我的权我做主>> <<心碑>> <<王农民在城里的幸福生活>> <<欲望树>> <<我是咱俩的脚你是咱俩的手>> <<水儿>> <<蚂蚁>> <<小草>>; 散文集<<回望六十年>> <<感谢生活>>共十四部,计32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