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倾斜的天平
文丨张兴华
甲辰仲秋时节,从遥远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传来消息:瑞典文学院揭晓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韩国女作家韩江因“以强烈的诗意散文直面历史创伤,揭示人类生命的脆弱性”而捧得大奖,成为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亚洲女作家。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这边厢,狂喜的韩国媒体借用1970年代韩国经济实现的“汉江奇迹”一词,称赞韩江获奖为“韩江奇迹”;那边厢,落寞的村上春树再次名落孙山,一度被推向风口浪尖的残雪也沦为陪跑者……
喧哗与骚动
纵观我们的文坛,这十余年当中,一直在“红高粱系列”制造者阔步迈向国际的喧哗与骚动中,充溢着各种各样的耐人寻味的言论。缘何?盖因多年以来,一个可怜的“炸药奖情结”与我们的作家如影随形——那就是,一方面,为炎黄子孙从未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而羞愧难当;另一方面,一旦有我们的同胞当真获奖了,又立即表示愤愤不平——怎么会是他呢!言外之意是中国当然不乏优秀作家,像莫言这样水准的“至少能找出二三十位”!好可笑的逻辑悖论!这怎么让我想到了孙膑与庞涓、诸葛亮与周瑜呢?
还是让我们放宽眼界吧,我要说,把莫言作为首位荣膺诺贝尔文学奖的华人,绝对是一个昭然于世的“人为”的大错。其实,早在2000年,于1980年代末期移居法国的中国作家高行健,就因“其作品的普遍价值,刻骨铭心的洞察力和语言的丰富机智,为中文小说和艺术戏剧开辟了新的道路”而荣获了诺贝尔文学奖。正应了《周易·乾》所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炎黄子孙高行健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华语作家。高行健的代表作品有小说《灵山》《一个人的圣经》,戏剧《绝对信号》《车站》等。只不过,因高行健是一位持不同政见者,又赶上一段敏感的时期,在国内没有对他进行宣传而已。我们真的不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更不要闭塞视听,掩耳盗铃!你看,当年李政道、杨振宁荣获诺贝尔物理学奖,李远哲荣获诺贝尔化学奖,我们是何等的欢欣鼓舞,有人计较过他们的国籍吗?没有!
如此算来,已经有两位中国当代作家荣获了诺贝尔文学奖。在亚洲,我们的成绩与日本持平(日本的两位获奖者是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超过了印度(获奖者是伟大的孟加拉族诗人泰戈尔)、土耳其(获奖者是帕慕克)和韩国(获奖者是韩江)。我想,国人扬眉吐气应在情理之中。
兴奋之余,在这里,我要说的是,我们大可不必盲目崇拜诺贝尔文学奖,而把它当成世界文学的最高荣誉,愈加大错而特错了。诞生于1901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其初衷是“奖励每年为人类作出杰出贡献的人,为人类在文学界创作出具有理想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截至2024年,共有121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中117次由1人获得,4次由2人分享。我要说,这些获奖者并不都是各个国家或地区中最出类拔萃者,诺贝尔文学奖更不是全球文学作品的冠军奖。
遇冷的托翁
为什么这么讲呢?让我们从卓越的文学巨擘托尔斯泰说起吧。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是俄罗斯19世纪末20世纪初最伟大的文学家,他的《复活》《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作品流芳百世,是俄国乃至世界文学之林中的灿烂瑰宝。从诺贝尔文学奖1901年诞生起,到1910年初冬托尔斯泰逝世,托翁本应享有9次获奖机会。可是,你看这些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都授予了谁人?
1901年,苏利·普吕多姆(法国),作品《孤独与深思》;1902年,特奥多尔·蒙森(德国),作品《罗马风云》;1903年,比昂斯滕·比昂松(挪威),作品《挑战的手套》;1904年,弗雷德里克·米斯塔尔(法国),作品《金岛》;1904年,何塞·埃切加赖(西班牙),作品《伟大的牵线人》;1905年,亨利克·显克维支(波兰),作品《第三个女人》;1906年,乔祖埃·卡尔杜齐(意大利),作品《青春诗》;1907年,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英国),作品《老虎!老虎!》;1908年,鲁道夫·欧肯(德国),作品《精神生活漫笔》;1909年,西尔玛·拉格洛夫(瑞典),作品《骑鹅旅行记》。
从这份榜单里,你能看出哪位作家堪与托尔斯泰比肩?我当年在大学中文系读书时,有幸遇到好几位主讲外国文学的教授,他们曾异口同声地说,也就是波兰的显克维支、瑞典的拉格洛夫女士,才有资格同托尔斯泰站在一起!
那么,伟大的托尔斯泰为何多次与诺贝尔文学奖失之交臂呢?我曾经游览过俄罗斯的“北方首都”圣彼得堡,在那里,得到了这方面的答案。原来,当今俄罗斯波罗的海芬兰湾一带包括圣彼得堡的大片土地,是掠夺自昔日的北欧强国瑞典。
大北方战争是俄罗斯帝国为夺取波罗的海出海口及与瑞典王国争霸的战争。从1700年2月到1721年9月,俄罗斯沙皇彼得大帝带领俄国、哥萨克酋长国(乌克兰)、波兰立陶宛联邦、萨克森公国(德系)、丹麦-挪威联盟,对战瑞典王国、荷尔斯泰因公国(德系),战争的结果是俄罗斯帝国从此称霸波罗的海,而瑞典王国则自此衰落,从欧洲列强的行列中销声匿迹。至今,瑞典、芬兰同俄罗斯都有着刻骨的仇恨!
在这里,给您讲述一个趣味横生的现象:俄罗斯作家批判起黑暗的现实来,那是毫不留情、入木三分的。但是,一遇到对外战争,他们又高扬起爱国旗帜,枪口一致对外,哪怕是大国沙文主义也在所不惜——普希金如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是,托尔斯泰亦如是,《战争与和平》就是一个鲜明的范例!
你想啊,瑞典文学院会给托尔斯泰授奖——天方夜谭!
错乱的标准
由于诺贝尔文学奖评选者秉持的政治立场所致,使得在意识形态方面迥异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作家们极难染指这个奖项。
大量的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者都是西方作家,在高行健和莫言之前,社会主义国家中,尤其是当年的苏联,诺贝尔文学奖简直就是西方颠覆苏联的有力武器——只有蒲宁、肖洛霍夫、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等寥寥几人摘到过诺贝尔文学奖桂冠,而且,这几人在政治上都是颇有争议的人物。蒲宁(代表作《米佳的爱》)在“十月革命”爆发后就流亡国外,坚称自己是俄罗斯帝国作家,一贯敌视苏联,侨居法国直到魂归离恨天;肖洛霍夫(代表作《静静的顿河》)、帕斯捷尔纳克(代表作《日瓦戈医生》)在获奖与领奖等环节中曾经同当局演出了可悲可叹的插曲;索尔仁尼琴(代表作《古拉格群岛》)更是持不同政见者的代表人物,他不仅批评苏联高压政策,被驱逐到美国后反而尖锐地评判自由主义,苏联解体后又诅咒戈尔巴乔夫、叶利钦毁掉了俄罗斯,转而称颂斯大林——立场如同陀螺一般;布罗茨基(代表作《韵文与诗》)则是在旅居美国之后获奖的。从这个角度来看,诺贝尔文学奖应当是资本主义世界的勃朗峰,而不是代表全人类最高文学成就的珠穆朗玛峰。
诺贝尔文学奖评选过程中存在着严重的种族歧视。除西方白种人之外,极少有东方国家的作家获奖,迄今为止,只有印巴分治前英属印度的泰戈尔(孟加拉人)、日本的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埃及的马哈福兹、土耳其的帕慕克、中国的高行健和莫言、韩国的韩江以其出色的成就获奖,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高行健、莫言、韩江则是黄色人种获奖者的屈指可数的代表──黑人、黄种人、棕色人欲问津大奖,真比登天还难。不知道你是否研究过西方人的世界地图?那和我们的世界地图是大相径庭的,它以大西洋为中心,把东地中海一带称为“近东”,西亚阿拉伯地区叫做“中东”,中国及日本、朝鲜、外蒙古被排斥在“远东”地区。这种霸道的地理划分方式,已将西方白色人种的优越感暴露无疑。
即使在白色人种内部,颁发诺贝尔文学奖也存在着民族间的巨大不平等。在欧美国家日耳曼、拉丁、斯拉夫等各大语族中,以日耳曼语族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人数最多,像英国人、德国人、美国人、北欧人等,都操日耳曼语,他们几乎占有了大部分诺贝尔文学奖。当然,诺贝尔是日耳曼人,当今世界的主宰者美英等国均以日耳曼人为主要居民嘛!排在第二位的是拉丁语族,像法国人、意大利人、西班牙人等,均操拉丁语。目前拉美的西班牙语国家有几位作家获奖,如墨西哥、哥伦比亚、秘鲁等国,稍稍改变了日耳曼人垄断的格局。最遭排斥的是东欧、南欧斯拉夫语族,像俄罗斯人、乌克兰人、白俄罗斯人、波兰人、保加利亚人、捷克人、斯洛伐克人、原南斯拉夫各族等,都操斯拉夫语。东欧、南欧人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人是少得可怜的(前文已经涉及,这里不再赘述),但这绝非东欧、南欧国家缺乏扛鼎之作。斯拉夫人向来被拉丁人以及日耳曼人称为“蛮族”;可笑的是,当今世界的主宰者日耳曼人发迹之初也是被古罗马拉丁人蔑视为“蛮族”的!
平常心视之
单纯从获奖作品的质量来考量,诺贝尔文学奖也不能承受世界文学顶峰之誉。毋庸讳言,大部分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质量上乘,但其中败絮之多也是世间罕有的怪事。国外某研究机构曾推出过一份获奖作品与获奖作者名不副实的名单,这里列举1930年代的美国作家中,即有不少三流人物捧得奖杯!
讲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真实故事吧。众所周知,莫言作品大量借鉴了南美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南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当中,智利作家巴勃罗·聂鲁达,1971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哥伦比亚作家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1982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秘鲁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2010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唯独被遗漏的,是阿根廷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他曾自我解嘲地说:“任何命运,无论如何漫长复杂,实际上只反映于一个瞬间,那就是人们大彻大悟自己究竟是谁的瞬间。”
托尔斯泰、博尔赫斯、村上春树,哪一位大家都能笑傲诺贝尔文学奖的!
作为炎黄子孙,我们的确没有任何必要奉诺贝尔文学奖为神灵,而中国的文学工作者把获此殊荣作为一生孜孜以求的至高目标,更是毫不可取的愚昧之举。
中国是世界文明古国之一,龙的传人创造了光辉灿烂的文化。面对中国杰出作家的优秀作品,我们应当怀有强烈的自豪感——四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林语堂的《京华烟云》《风声鹤唳》,“人民艺术家”老舍的《四世同堂》《骆驼祥子》《正红旗下》《茶馆》,“民族魂”鲁迅的《阿Q正传》《孔乙己》《祝福》,茅盾的《子夜》《林家铺子》《腐蚀》《霜叶红似二月花》,巴金的《家》《春》《秋》《雾》《雨》《电》《寒夜》,曹禺的《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郭沫若的《屈原》《虎符》《蔡文姬》《棠棣之花》《孔雀胆》,萧红的《呼兰河传》《生死场》,钱钟书的《围城》,周立波的《暴风骤雨》《山乡巨变》,曲波的《林海雪原》《山呼海啸》《桥隆飙》,柳青的《创业史》,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人生》,陈玙的《夜幕下的哈尔滨》,陈忠实的《白鹿原》,高满堂的《闯关东三部曲》,刘邦厚的《百年风流》,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众多名著卓然鹤立,怎不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瑰丽奇葩!由于诺贝尔文学奖在获奖资格上存在着种种偏见,所以,它已不能代表当今世界文学作品的最高水平了。
让我们牢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让我们把那个可怜可悲可叹的“炸药奖情结”抛到马里亚纳海沟里去吧!
【作者简介】:
张兴华,黑龙江省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黑龙江电力报》总编辑。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大地》《凤凰周刊》《中外电视月刊》等媒体发表作品35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五虎定乾坤》《海问》、小说集《鸡尾酒会》、报告文学集《红尘龙蛇》、散文集《信马由缰》《醉里挑灯》《一蓑烟雨》《万紫千红》等专著。小说集《鸡尾酒会》获中国电力文学著作奖,中篇小说《铁箫惊天录》获昭明文学奖,散文诗《江头翦翦风》获“潮起大湾”世界散文诗大赛铜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