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磨盘边的烟
秋深了。牛家洼的风带了刃,刮在脸上生疼。院子里的磨盘,白日里被稀薄的阳光晒得微温,一到傍晚就迅速冷下去,像块巨大的冰。王守仁坐在磨盘边的小马扎上,裹着件旧棉袄,后背紧紧抵着磨盘粗糙冰冷的弧面。那点坚硬的硌感,如今成了支撑他日渐枯瘦身体的唯一支点。他手里捏着半截熄灭的烟卷,却忘了抽,只是茫然地望着院角那棵叶子快掉光的老枣树,光秃的枝桠直愣愣地戳向灰白的天穹,像一幅褪了色的木版画。
李素芬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脚步比往日更轻,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她走到近前,把碗递过去:“趁热。” 王守仁迟缓地转过头,眼珠浑浊,蒙着一层灰翳。他盯着那碗黑褐色的药汁看了几秒,像是辨认一个陌生物件,然后缓缓摇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苦。不喝了。”
李素芬的手停在半空,碗沿的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她瞬间涌上眼眶的酸涩。她没再劝,默默地把药碗放在磨盘冰凉光滑的平面上。褐色的药汤在碗里晃荡了一下,映出她模糊的倒影和丈夫枯槁的侧脸。她挨着他身边坐下,也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肩膀轻轻靠着他裹在旧棉袄里、硌人的臂膀。两人都沉默着,听着风声穿过空旷的院落,卷起地上几片枯叶,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像有什么东西正被时间无情地带走。
王守仁的目光越过院墙,投向远处山坡的方向。那棵老槐树只剩下深褐色的枝干,在萧瑟的风中沉默地伸展着。树影稀疏,早已覆盖不了多少地方,却固执地投在山岗上那几座小小的土包上。他看得久了,目光似乎穿透了距离,落在其中一个土包前。恍惚间,他又看见那口刷了七遍桐油、乌沉沉的松木棺材,安静地停在老屋西房中央,像个巨大的、沉默的问号。他守着它,像守着一座山,以为那就是爹的全部念想,是老王家的脸面,重得压弯了他的脊梁。他想起饿得眼冒金星时,怀里那叠视若珍宝、能换命的粮票饭票,花花绿绿,却轻飘飘地散落在浮土里,像一地枯死的蝶。他想起那辆崭新的“幸福250”摩托轰鸣着停在弟弟破院门前时,自己身上那件紧绷绷、印着洋字母的夹克衫,以及弟弟那双沾满泥巴的手抹平院墙豁口时的平静。他想起手机屏幕刺眼的光里,映出千里之外孙子摔伤时儿媳绝望的哭喊,而自己只能徒劳地对着话筒嘶吼,像个被无形屏障隔绝的困兽。一幕幕,清晰又模糊,沉重又轻盈,固执地抓在手里,又无可奈何地随风飘散,像那被风卷走的槐树叶,像那捧在掌心又簌簌落下的黄土。
“素芬……”王守仁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有些散,“那口棺材……后来,咋样了?” 李素芬怔了一下,没想到他忽然问起这个。她想了想,低声说:“早些年……村里统一处理那些老物件……劈了,当柴火烧了。” 王守仁浑浊的眼珠似乎动了一下,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像一潭沉寂多年的古井。“哦……烧了……好。”他喃喃着,又重复了一遍,“烧了好。”那两个字,轻得像叹息,落在地上,没有回音。他守着它,背了它半生,以为那是山。如今,山不见了,连灰烬都没剩下,他却并不觉得空。反而,像卸下了最后一道无形的枷锁。
他又沉默了很久,目光重新投向远处山坡,投向老槐树下。寒风卷着尘土掠过光秃秃的田野。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冷,从磨盘冰冷的石面,从脚底的水泥地,一直钻进骨头缝里。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旧棉袄裹得更紧些,却怎么也挡不住那从身体深处弥漫出来的寒意。他摸索着,从棉袄口袋里掏出火柴盒,手指颤抖着,划了几次才擦亮一根小小的火焰。微弱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他沟壑纵横、毫无血色的脸,也映亮了他手中那半截早已熄灭的烟卷。他试图把烟卷凑近火苗,手却抖得厉害,烟头几次错过那点温暖的光。火苗舔舐了一下烟丝,终究没能点燃,挣扎着熄灭了,只剩下一缕细细的青烟,瞬间被寒风吹散。
王守仁的手颓然垂下,那半截冰冷的烟卷掉落在磨盘边,滚了几滚,停在冰冷的阴影里。他看着那点无用的火星熄灭,青烟消散,仿佛看到了自己生命里最后一点挣扎的火光,在寒风中无声地寂灭。不追了,不背了,不看了,也不要了。那些曾经死死攥在手里、以为能证明自己、抓住世界的东西,最终都像这烟卷的火星,像那口棺材的灰烬,轻飘飘地消散在风里。只有这身下冰凉的磨盘,靠着,硌着,真实地支撑着他越来越轻飘的身体。还有身边李素芬那点微弱却固执的体温,透过旧棉袄传递过来。他闭上眼,身体慢慢放松,向后靠去,更紧地贴着那坚硬冰冷的磨盘弧面。寒意依旧彻骨,但心头那片纠缠了半生的迷雾,却仿佛被这深秋的寒风彻底吹散了,露出从未有过的、一片澄澈的空旷。远处的山坡,老槐树的枝桠在暮色中勾勒出清晰的剪影,根,依旧深埋在属于它的泥土里。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融入凛冽的寒风,再无痕迹。李素芬感到丈夫靠着自己的身体重量似乎轻了一些,又似乎沉了下去。她没动,只是更紧地挨着他,望着磨盘上那碗早已凉透、黑沉沉的药汤,里面映着越来越浓的暮色,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第十章 磨盘转啊转
王守仁是在睡梦里走的。很安静,像一片枯叶终于从枝头脱落,飘入泥土。葬礼没有他爹当年为棺材的争执,也没有他娘下葬时那场滂沱大雨。简单,肃穆。骨灰盒很小,深红色,和他娘的一样。王建国捧着,王浩宇懵懂地跟在后面,小手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角。王守义佝偻着背走在最旁边,沉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骨灰最终也埋在了村后的山岗上,挨着他爹娘,挨着他娘当年那句“放下”的源头。坟头新土的气息混合着深秋草木凋零的微苦,在清冷的空气里弥漫。
小洋楼彻底空了。李素芬被王建国接去了省城。走的那天,她最后看了一眼空旷的院子。那盘磨依旧沉默地立在角落,巨大的青石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她走过去,粗糙的手掌在那冰凉光滑的盘面上停留了片刻,指尖划过那些深深的沟槽,像是在抚摸一段凝固的岁月。然后,她转身,没有回头,跟着儿子坐进了驶往远方的汽车。车轮碾过村路,卷起干燥的尘土。
院子彻底荒了。院门落了锁,锁眼渐渐被灰尘锈蚀。野草从水泥地的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来,先是星星点点,很快就连成一片,肆无忌惮地蔓延,淹没了墙角,攀上了磨盘冰冷的底座。只有磨盘巨大的圆面,因为石质坚硬光滑,还顽强地抵抗着荒草的侵袭,在荒芜中显出一种孤寂的庄严。
王守义偶尔会踱步过来,隔着生锈的院门铁条,看看里面。他看见荒草萋萋,淹没了曾经光洁的水泥地。看见那盘磨,像个被遗忘的巨人,半截身子陷在绿色的波涛里,只有那巨大的圆面,依旧固执地朝天仰着,映着流云,承着雨雪,也落满了鸟粪和灰尘。他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只是默默看一会儿,然后转身,佝偻着背,慢慢走回自己那三间低矮的土坯房。他的院墙豁口,依旧需要他用泥巴去糊,一年又一年。
几年后,王建国带着已经上小学的儿子王浩宇回牛家洼上坟。小洋楼院门的锁锈死了,王建国费了些力气才砸开。院门吱呀作响地推开,一股浓烈的、带着腐朽气息的草木味道扑面而来。荒草足有半人高,在风中起伏,发出沙沙的低语。王浩宇好奇又有点胆怯地跟在父亲身后,小手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角。
“爸,那是什么?”王浩宇指着荒草丛中那突兀耸起的巨大青石圆盘。 王建国拨开茂密的杂草,走了过去。磨盘冰冷依旧,盘面上积了厚厚的泥土和枯叶,深深的沟槽几乎被填平,边缘爬满了深绿的苔藓,像岁月长出的老年斑。他伸手,拂去盘面中心的一层浮土和碎叶,露出底下光滑坚硬的青石。一些模糊的刻痕显现出来,歪歪扭扭,早已被风雨侵蚀得难以辨认。 “是磨盘。”王建国说,声音有些低沉,“你太爷爷……以前常坐在这儿。”他顿了顿,看着儿子稚嫩好奇的脸,补充道,“你名字里的‘浩’字,太爷爷说,要像天地一样开阔。‘宇’字,是要装得下这磨盘,装得下这老槐树,装得下……这牛家洼的根。” 他也不知为何,会在这荒草丛生的破败院子里,对着一个懵懂的孩子,说起这些。
王浩宇似懂非懂,伸出小手,摸了摸磨盘冰冷光滑的中心。那里,被他父亲拂去浮土的地方,异常干净,冰凉的感觉顺着指尖蔓延上来。他仰起小脸,望向院外远处山坡上那棵巨大的老槐树。时值初夏,槐树枝繁叶茂,浓郁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巨伞,在山岗上投下大片深沉的、移动的凉荫,温柔地覆盖着坡上那几座小小的坟茔。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连绵不绝,如同无数细碎的低语,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又向无尽的未来流淌而去。
王建国掏出手机,想拍下这荒院和磨盘。屏幕亮起,信号格却空空如也。他皱了皱眉,习惯性地举着手机在院子里走了几步,试图寻找信号。荒草拂过他的裤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王浩宇看着父亲举着手机,像举着一个寻找什么的探测器,在荒草中来回走动,小小的眉头也学着皱了起来。
“爸,没信号吗?”他问。 “嗯,山里信号不好。”王建国有些烦躁地按着屏幕。 “那……太爷爷在这里的时候,”王浩宇指了指那沉默的磨盘,“他看什么呢?”他的目光纯净,带着孩童最本真的疑惑。
王建国按动屏幕的手指倏然停住。他抬起头,望向儿子,又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向那盘深陷荒草、苔痕遍布的巨大磨盘。磨盘无声地立在那里,像个亘古的谜题。父亲坐在它旁边时,看的是什么呢?是远处山坡上老槐树的影子?是村口那条混浊的小河?是天空中飞过的不知名的鸟?还是……只是这磨盘本身,感受着它的冰凉与坚实?他举着手机的手臂缓缓垂下。屏幕的光暗了下去,像一只闭上了的眼睛。荒院寂静,只有风吹草动的沙沙声,和远处山坡上槐树叶连绵不绝的低语。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走到磨盘边,学着记忆里父亲的样子,背靠着那冰冷粗糙的弧面,缓缓坐了下来。荒草的叶片拂过他的脸颊,带着泥土和阳光的气息。他没有再试图寻找信号,只是仰起头,望着牛家洼高远湛蓝的天空。几丝白云悠悠飘过,像无心的过客。王浩宇也学着父亲的样子,靠着巨大的磨盘坐下,小小的身体陷在茂密的草丛里。他不再关心手机信号,只是好奇地看着磨盘上那些被苔藓半掩的深深沟槽,伸出小手,抠掉一点边缘的绿苔,露出底下光滑的青石。
阳光炽烈,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来。巨大的磨盘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依偎着它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温柔地覆盖。那影子边缘清晰,轮廓分明,像一个静止的圆。风,不知疲倦地吹着,吹过荒芜的院落,吹过磨盘冰冷的石面,吹过山坡上老槐树浓密的树冠。树叶的沙沙声,草叶的窸窣声,汇成一片无字的潮音。在这片潮音里,磨盘巨大的影子,在荒草萋萋的地面上,在阳光微妙的角度变换下,仿佛极其缓慢地、无声地……转动了起来。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