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老槐树的根
暴雨过后,牛家洼的天像是被狠狠洗刷了一遍,透出一种脆生生的蓝。阳光炽烈地烘烤着湿漉漉的土地,蒸腾起带着土腥气的白雾。王老太的骨灰在村后山岗的黄土下安眠,那棵被风雨蹂躏过的老槐树,断枝残叶落了满地,巨大的树冠显得疏朗了些,甚至有些凄凉。王守仁站在自家小洋楼光洁的阳台上,远远望着那棵树,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大块,又像塞满了湿重的棉絮。娘的“放下”,说了半辈子,他扛了半辈子,直到最后捧起那个小小的红木盒子,才觉得那两个字的分量,不是卸下,而是穿透。
王建国一家回了省城,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对奶奶的哀思。偌大的三层小楼,只剩下王守仁和李素芬。李素芬依旧守着电视机,屏幕里的人哭哭笑笑,热闹非凡,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声音传不进心里。王守仁不再热衷刷手机家族群了。那小小的屏幕,曾是他连接外面世界、维系亲情幻象的窗口,如今却成了提醒他无力与遥远的冰冷镜子。他常常坐在阳台的藤椅上,一坐就是半天,目光穿过村里新盖的几栋贴着俗气彩釉砖的楼房,固执地落在那棵伤痕累累的老槐树上。阳光把树影拉长又缩短,像无声流淌的时间。
这天晌午,王守义扛着把铁锨,手里拎着个破麻袋,佝偻着背走进了院子。他脚上的旧胶鞋沾满了新鲜的黄泥。“哥,”他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沙哑,“老槐树……根露出来一大截,风再大点,怕是要倒。” 王守仁猛地从藤椅上站起来,藤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几步跨下楼梯,走到弟弟面前:“露根了?在哪儿?” “西边,挨着老屋地基那块儿。昨儿雨冲的,土都塌了。”王守义把铁锨往地上一杵,“得填填土,支棱一下,不然真倒了。” “填土?”王守仁眉头紧锁,盯着弟弟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得更深的脸,“那能顶多久?再来场大雨呢?根伤了,填多少土也白搭!”他心里莫名地焦躁起来,那棵树,是爹娘在时就在的,是牛家洼的魂,是他童年爬上爬下、在浓荫里听娘讲古的见证。它不能倒!像那口棺材一样,像那些粮票一样,像他拼命抓住又被时代洪流冲走的很多东西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那咋整?”王守义闷闷地问,搓着粗糙的手指,“总不能看着它倒。” 王守仁背着手,在院子里踱了几步,阳光晒得他头皮发烫。他抬头看看那棵在阳光下沉默的老树,枝叶间漏下的光斑在地上跳跃,像碎金子,又像无声的叹息。一个念头,带着泥土和汗水的沉重气息,固执地冒了出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无法遏制。 “挖出来!”王守仁猛地停住脚步,声音斩钉截铁。 “啥?”王守义以为自己听错了,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愕,“挖……挖啥?” “挖树根!”王守仁指着老槐树的方向,眼神灼灼,“找几个本家劳力,带上家伙事儿!把露出来的那截主根,小心着,连带着周围的土,整个儿给我挖出来!咱不能让它烂在地里!挖出来,弄到咱这院来!找个大水缸……不,找个大水泥池子!我养着它!” “哥!”王守义的声音提高了,带着难以置信,“你疯啦?!那是老槐树的根!挖断了根,树还能活吗?再说,那玩意儿挖出来,死沉死沉的,咋弄?弄回来咋养?养在缸里?那能叫树吗?那不成了……成了盆景?”他实在找不到更贴切的词,只觉得哥哥这想法荒唐透顶。 “你懂个啥!”王守仁的火气噌地一下窜上来,额角的青筋又隐隐浮现,像回到了几十年前为棺材争执的岁月,“让它在那露着,风吹雨打,根烂了,树一样得死!挖出来,咱好好伺候着,说不定还能发出新芽!这是咱老王家的根!是咱爹娘看着长大的根!不能让它就这么没了!”“根”这个字,他咬得特别重,仿佛挖的不是树根,而是他拼命想抓住、想留住的最后一点与过去、与这片土地的坚实联系。他不能忍受它像娘的骨灰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入泥土。他需要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一个可以“养”着的念想,来对抗那无边无际的“放下”带来的虚空。
李素芬不知何时站在了屋门口,手里还攥着电视遥控器,忧心忡忡地看着兄弟俩。王守义看着哥哥激动的脸,那脸上有固执,有恐惧,还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近乎绝望的执着。他想起爹咽气时哥哥守着棺材的样子,想起饿得快死时哥哥攥着粮票的样子,想起他骑在崭新摩托上意气风发却又被自己院墙硌了一下的样子。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像从肺腑最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泥土的沉重。 “哥,”王守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根……在土里,才叫根。你把它挖出来,搁水缸里,那叫柴火。”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望向老槐树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院墙,“树活了多少年,根就扎了多深。露出来那一截,是伤了,可地底下,还有千千万万的根须抓着土呢。你把它硬薅出来,才是真要了它的命。它生在老屋那儿,长在老屋那儿,根连着老屋的地基,也连着……咱爹娘睡的那片山坡。你把它挪这儿来,它算个啥?它自个儿也不认得这儿啊!” 王守仁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了,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弟弟的话,像把生锈的钝刀子,慢慢地割开了他心头那层厚厚的、名为“不甘”的硬痂。他顺着弟弟的目光望去,仿佛看到那棵老槐树庞大的根系,在地下无声地蔓延,盘根错节,深扎进牛家洼的土地,缠绕着老屋的残基,也温柔地拥抱着山岗上那两座小小的坟茔。它们是一个整体,是这片土地长出的骨肉,是无法分割的呼吸。挖出来?养着?他想象着那虬结、沾满湿泥的巨大树根,被强行塞进冰冷的水泥池子里的景象——那不再是根,不再是树,那只是一个被强行剥离母体、等待枯死的庞大标本,一个证明他“拥有”却宣告着“死亡”的荒谬祭品。
阳光刺眼。王守仁感到一阵眩晕。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旁边冰冷的院墙。墙是瓷砖贴的,光滑得不近人情,没有一点泥土的温热。他想起小时候,老屋的土墙根下,雨后总会钻出几朵不知名的野蘑菇,湿漉漉的,带着泥土的清香。他想起娘坐在老槐树下,摇着蒲扇,讲那些古老的故事,树影婆娑,岁月悠长。他想起暴雨那日,浑浊的泥水漫过弟弟糊好的院墙豁口,奔涌向不知名的远方。 “守义……”王守仁的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那……那你说,咋办?” 王守义弯腰,捡起地上的铁锨,扛回肩上:“还能咋办?回去,把塌了的土填上,找几根结实木头顶着那露出来的根。再往后,看老天爷的意思,看它自个儿的命数。”他转身,佝偻着背,慢慢朝院外走去,脚步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背影在炽烈的阳光下显得异常清晰,又异常孤独。“根在土里,命在天上。强求不得。” 最后那句话,像一片落叶,轻轻飘落在王守仁的心湖上,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
王守仁没有跟去。他依旧扶着那冰冷的瓷砖墙,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又望向远处阳光下沉默的老槐树。巨大的树冠在风里轻轻晃动,断枝处像未愈的伤口。他忽然觉得,那树影晃动间,仿佛有娘幽幽的目光,有爹粗糙的手掌,有岁月深处传来的、模糊又清晰的叹息。他慢慢地松开扶着墙的手,那点支撑仿佛也被抽走了。他缓缓蹲下身,粗糙的手掌无意识地按在晒得发烫的水泥地上。地面坚硬,冰冷,没有一丝泥土的柔软。一滴浑浊的泪,毫无征兆地砸落在那光洁冰冷的地面上,瞬间被蒸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深色的、迅速变浅的小圆点。背不动的不必背,看不惯的不必看,追不上的不必追,不属于自己的不必要。那在土里盘踞的根,那在风中摇曳的树影,那山岗上无声的坟茔,那血脉里流淌的记忆……它们一直都在,从未真正离去,也无需被他以任何形式“养”在缸里。它们活在这片土地的每一次呼吸里,活在他每一次无意识的眺望和沉默的思念中。如此简单,如此自然。他抬起头,眯着眼,望向那穿透槐叶缝隙洒下的、碎金子般的阳光,脸上纵横的沟壑里,不知是汗,还是未干的泪痕。远处,王守义佝偻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通往老槐树的小路尽头。小洋楼的阴影投在他身上,像一件沉重的、正在慢慢滑落的外衣。
第七章 树影与磨盘
日子像村口那盘废弃的老石磨,被时光的流水冲刷得愈发光滑圆润,转动的痕迹却早已深深刻进每一道石纹里,沉默地诉说着曾经的沉重与轮回。王守仁终究没有去挖那老槐树的根。王守义带着两个本家侄子,花了两天功夫,用黄土仔细回填了塌陷的坑洞,又寻了几根碗口粗的硬木,斜斜地支棱在裸露的老根旁,像给它添了几根笨拙的拐杖。老槐树依旧伫立在老屋旧址旁,断枝处萌出了几点怯生生的嫩芽,在风里微微颤抖,透着一股子倔强的生气。
王守仁去看了几次。他不再远远地在阳台上眺望,而是走到树下,绕着那被木头顶着的巨大根瘤慢慢踱步。粗糙的手掌抚过树皮上深刻的沟壑,像触摸着一段段凝固的年轮。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回填的新土,在掌心捻开,土质松散,带着雨后特有的微腥和凉意。他想起弟弟的话:“根在土里,才叫根。” 指尖的泥土簌簌落下,他拍拍手,没再说什么。
小洋楼显得越发空旷寂静。李素芬的电视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单调地填充着巨大的空间。王守仁不再执着于手机里的喧嚣,那小小的屏幕被他丢在了抽屉深处,像一块冰冷的墓碑。他开始在院子里转悠。院角,当年盖楼时丢弃的几块残破的石磨构件,半埋在荒草里,被风雨侵蚀得面目模糊。他找来扫帚,把周围的杂草清理干净,又提了桶水,一遍遍地冲刷那些厚重的青石。水流冲掉积年的泥垢,露出石头上深深浅浅的沟槽——那是无数圈年复一年被碾子压出的痕迹,是粮食与石头的对话,是时间最沉默的刻刀。
王守仁抚摸着那些冰冷的凹痕,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他找来几块砖头,笨拙地垒砌,试图把最大的一块磨盘残片支起来。砖头歪歪扭扭,磨盘摇摇晃晃。他额头上沁出汗珠,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个不服输的孩子在和沉重的过去较劲。李素芬从窗口望见,摇摇头,终究没说话。
几天后,王守义又来了。他默默地看着哥哥笨拙地摆弄那些沉重的石头和砖块,走过去,用脚踢了踢那不稳的砖垛。“塌了砸脚。”他瓮声瓮气地说,转身出去。不多时,不知从哪寻摸来了半袋水泥和一小堆沙子。他一声不吭地蹲在院角,用瓦刀熟练地拌起水泥砂浆。那动作,一如当年用泥巴糊院墙的豁口。王守仁站在一旁看着,弟弟佝偻的背脊,灰白的鬓角,还有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健地搅拌着灰浆的手,都清晰地映在午后的阳光里。
水泥砂浆被仔细地抹在砖缝间,垫在磨盘底下。残破的石磨底座被一点一点地、稳稳当当地固定住了。那块最大的磨盘残片,终于稳稳地安放在了上面,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找到了一个可以安稳歇息的位置。夕阳的金辉洒在磨盘上,照亮了那些被冲刷干净的、深深浅浅的沟槽,也照亮了王守义脸上沾着的几点灰浆和额头的汗珠。 “成了。”王守义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脸,声音里没什么起伏。 王守仁走过去,伸手按在那冰凉光滑的磨盘面上。夕阳的余温透过石头传递到掌心,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安稳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这残破的石磨,不再转动,不再碾压谷物,它只是沉默地立在这里,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坐标,标记着一段业已消失却无法抹去的沉重生活。它不需要被供奉,也不需要被刻意“养”起来,它存在于此,本身就是一种证明。他看着弟弟沾满泥灰的手,又看看那稳固的磨盘,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吐出一个字:“好。”
晚饭是李素芬熬的小米粥,蒸了几个杂面馒头,拌了一碟院子里新摘的嫩黄瓜。王守仁特意把饭桌搬到了院子里,就放在那盘磨旁边。没有言语,兄弟俩就着磨盘粗糙的边沿当桌子,闷头喝粥。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带来远处田野里若有若无的青草气息。磨盘巨大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地上,边缘模糊,与渐深的暮色融为一体。王守仁抬头,望向村口的方向。暮色四合中,老槐树庞大的树冠轮廓模糊成一个巨大的、深色的剪影,沉默地融入了牛家洼的夜色里。它在那里,根深扎在泥土中,枝叶伸展向天空,无需被挪移,无需被证明。树影婆娑,磨盘沉默,晚风穿过空旷的院落,拂过两个老人花白的头发,无声无息。
王守仁放下喝空的粥碗,碗底磕在磨盘上,发出一声轻响。他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融入微凉的晚风里,像卸下了某种无形的负担。他靠在磨盘粗糙而稳固的边沿上,仰起头,望着牛家洼深蓝色的、开始缀上星子的夜空。那星星点点的光芒,遥远,微弱,却恒久地亮着。李素芬收拾着碗筷,动作轻缓。王守义卷了根旱烟,火柴划亮的瞬间,映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脸,随即又暗下去,只剩下烟头一点明灭的红光,在渐浓的夜色里,像一颗沉默的心跳。磨盘巨大的影子,温柔地覆盖着他们。
第八章 树影里的名字
夏末的风,裹挟着新麦的干燥香气和玉米地蒸腾出的湿热,懒洋洋地吹过牛家洼。蝉鸣到了最声嘶力竭的时候,仿佛在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宣告一个季节的尾声。王守仁院子里的磨盘,成了他最常待的地方。清晨,他坐在磨盘冰凉的石面上,就着露水看天光一点点亮起,看麻雀在院墙上跳来跳去。午后,磨盘的阴影是最好的庇护,他搬个小马扎,靠着那厚重的青石打盹,磨盘粗糙的纹理硌着他的背,竟有种奇异的踏实感。李素芬有时会端杯粗茶放在磨盘边上,他也不急着喝,任由茶香在热风里慢慢飘散。
王建国带着妻儿回来了。小家伙后脑勺的伤已无大碍,只是剃掉的头发刚长出短短一层青茬,显得脑袋格外圆溜。他像颗充满活力的小炮弹,一进院子就被那盘巨大的磨石吸引,围着它转圈,小手好奇地摸着冰凉的石头和那些深深的沟槽。“爷爷,这是啥?”小家伙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 “磨盘。”王守仁弯下腰,把孙子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正好对着磨盘光滑的中心,“早年间,磨麦子、磨玉米、磨豆子用的。粮食倒进去,”他粗糙的手指沿着沟槽的纹路慢慢划动,“石碾子转啊转啊,碾碎了,粉就从这缝里漏下来。”他的声音平缓,带着一种讲述古老传说般的悠远。 “像滑梯!”小家伙兴奋地指着磨盘边缘浅浅的、便于粮食流下的斜坡。 王守仁咧开嘴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对,像滑梯。粮食的小滑梯。”他抱着孙子,粗糙的大手包裹着孩子柔嫩的小手,一起抚摸着磨盘上那些被岁月和无数颗粮食打磨得无比光滑的沟痕。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在磨盘上投下晃动跳跃的光斑,也洒在这一老一小的身上。
吃过午饭,小家伙精力旺盛,在院子里追着一只芦花鸡疯跑。王守仁看着孙子咯咯笑着的身影,又抬头望望院外远处那棵老槐树。浓密的树冠在阳光下绿意盎然,断枝处的新芽已舒展开嫩叶,显出勃勃生机。一个念头,像蛰伏的种子遇到温润的春雨,在他心里悄然萌发。 “走,”他站起身,向孙子招招手,“爷爷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牵起孙子的小手,慢慢走出院门。午后的村子很安静,只有蝉鸣和远处拖拉机的突突声。他们走过贴着亮眼瓷砖的新房,走过长满杂草的废弃老屋地基,走向那棵巨大的老槐树。树荫浓密,像一把巨大的绿色伞盖,将灼热的阳光和燥热的风都温柔地挡在外面。树下清凉,泥土松软,散发着草木的清香。王守义不知何时也在树下,正靠着树干打盹,听到脚步声,眼皮掀开一条缝,见是哥哥和侄孙,又安心地合上,嘴角似乎还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 “爷爷,这树好大呀!”小家伙仰着头,小嘴张得圆圆的,努力想看清树顶。 “嗯,好大。”王守仁拉着孙子在裸露的、盘虬卧龙般的老树根上坐下。树根粗粝,却带着阳光晒过的微温。“它比爷爷的岁数还大呢。你太爷爷太奶奶年轻的时候,它就在这儿了。”他轻轻拍着身旁粗壮的树根,像拍着一个老伙计的肩膀。
他指着树干上一处地方,那里树皮的颜色似乎更深一些,隐约有些模糊的刻痕。“瞧见没?那儿。” 小家伙凑近了看,伸出小手指摸了摸:“爷爷,有字!歪歪扭扭的!” 王守仁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那是爷爷小时候刻的。刻的是……王守仁。”他的手指顺着那早已被岁月撑开、变得模糊不清的笔画,慢慢地描摹着。“还有那儿,”他指向更高一点、另一处更淡的痕迹,“那是你二爷爷,王守义。” 树影斑驳,光点在他们身上跳跃。 “我呢?我呢?”小家伙兴奋地蹦起来,扯着爷爷的衣角,“我也要刻!刻我的名字!王浩宇!” 王守仁看着孙子兴奋得发红的小脸,又看看那饱经沧桑、刻满岁月痕迹的树干。他粗糙的大手覆盖住孙子跃跃欲试的小手,声音低沉而温和:“咱不刻了。” “为啥?”小家伙不解,撅起了嘴。 王守仁的目光掠过树干上那些模糊的旧痕,又投向浓密树冠缝隙里透出的、碎金般的天空。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无数细碎的低语。他抱着孙子,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后背靠着那坚实、温暖的老树根。 “名字啊,刻在树上,风吹雨打,慢慢就花了,淡了,看不清了。”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秘密,又像在哼唱一首无字的歌谣,“可这棵树在这儿站着呢。它的根扎得深,叶子长得密,荫凉这么大。你呀,还有你的孩子,将来回来,坐在这树荫底下,吹着风,听着树叶响,舒坦了,凉快了,心里头自然就知道,这是老王家祖辈扎根的地方。这树影里,就有你太爷爷太奶奶的影子,有你爷爷和你二爷爷的名字,也有你王浩宇的名字。” 他顿了顿,低头看着孙子懵懂又亮晶晶的眼睛,“名字不在树皮上,在树影里,在风里,在咱老王家人的血脉里。这树活着,咱的名字就活着。懂了吗?”
小家伙似懂非懂,眨巴着眼睛,看看爷爷,又抬头看看巨大的、沙沙作响的树冠。他伸出小手,接住一片打着旋儿飘落的、边缘微黄的槐树叶,放在掌心细细地看。阳光透过树叶,把细密的叶脉照得清晰可见,也把他小小的手掌映得一片温暖的金黄。他忽然笑了,把树叶举到爷爷面前:“爷爷,叶子!” 王守仁接过那片轻飘飘的落叶,指尖传来生命的柔软触感。他抬头,望向树影深处,目光仿佛穿透了浓密的枝叶,望向了更远的地方。弟弟王守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也正望着他们,浑浊的眼底映着跳动的光斑,像藏着许多无声的话语。蝉鸣依旧热烈,风穿过古老的枝桠,树叶的私语声连绵不绝,将树下三人的身影温柔地笼罩。那沙沙的声响,是时光流淌的声音,是根须在泥土里呼吸的声音,也是那些未曾刻下、却已融入这片土地和血脉的名字,在风中轻轻回荡的声音。王守仁把孙子搂得更紧了些,感受着那小小身体传来的温热和蓬勃的心跳。他靠在坚实温厚的树根上,闭上眼,脸上是长久以来未曾有过的平静,像一艘穿越了惊涛骇浪的老船,终于驶入了宁静的港湾,任凭树影温柔地覆盖全身。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