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17岁光景,那是1907年吧,跟随他二表哥颜承梅去镇江谋生,落脚在一家生产面粉的作坊里“打罗柜”。
“罗柜”是何种生产工具?“打罗柜”是什么样的活计?当今未满60岁的人,恐怕一概不知,只能到历史博物馆寻找,或从有关影视上看到。简单的说,“打罗柜”就是“筛”面粉。其器具是一高大的木制架柜,需强劳力驾驭。操作者站立着,手臂担扶住柜架,用双脚上下不停地踩踏“轴心”两侧的活动踏板,以此为动力,使一个装上磨碎了小麦的长方形大筛子,作或前或后地平行运动,让麦麸和面粉分开。有的农民收获花生,也会使用这种工具和方法,只是“筛眼”有大小之区别。
干此活儿,这位年轻人体力足够。又心灵手巧,一看就会,且做得利索有序,甚得业主的认可。
一个盛暑的下午,干得浑身淌汗的劳作人,急于消热取凉,竟猛地跳进汪塘里洗澡。不料,这违背生理常识的一举闯下了祸,就此生了一场大病,不得不回家治病疗养,先后足足拖了大半年。休养期间,奶奶每天给他服上一种特制的食品——用黄豆油倒入玉米面搅拌均匀,放水中蒸煮成粥糊,早晚各一次。病愈后的年轻人,觉得身体更壮了,力气更大了。对此,阿爸多次说过:豆油拌稖头面蒸成粥糊,是最好的补品。这符合营养学吗?不得而知,也无须去考证。但它可以说明两点。一是奶奶对儿子的慈爱心肠,另一是阿爸身上潜藏着自信自强的品性。阿爸这次患病连累了他二表哥。奶奶就这件事把梅二叔没头没脸地训斥了一番,指出他对表弟关心不够。二叔是奶奶的亲侄儿,他们亲近得像一家人。这里,有必要交待一下颜、邵两姓的代代亲缘关系:我奶奶是颜家姑娘,比颜姓“承”字大一辈。由此,父亲与颜姓“承”字同辈。我堂大姐夫、亲二姐夫都在颜姓“景”字上,故而我即与颜姓“景”同辈,比“士”长一辈。鉴于此,竟出现这样一种不尽合情合理的场面: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征集党史资料过程中,遇到被采访的老领导颜士庭(离休于黑龙江省公安厅厅长任上),在提及家乡人事时,他即称我“小爷”,颜景詹(离休于江苏省农垦局局长任上)则称我“兄弟”。
二、上海滩上多历炼
19岁那年,阿爸又同梅二叔等几位亲友去上海闯荡。不料,竟在上海度过三十六个年头。这一万三千多个日日夜夜,先后从事过多少种职业,恐怕他本人也未必记得清。大体归纳起来,前期以码头上背大包、满街拉黄包车、工厂做工为主;中期于一外国人办的消防队里当消防员,那是一段很出彩很有价值的闪光生涯(其间兼职电影公司临时雇佣演员),后期以跑单帮(做生意)、摆摊点、开小店为主。
背扛大包真的要有足够的体力,三、四百斤的傢伙压在身上,每一步都要走得平稳而匀速,且往往行进在坡道上。背扛大包的活计基本在外滩的十六铺码头。拉黄包车的地点和行踪就无定所了。开始阶段租来车子散跑,后来拉包车,雇佣给车行,替行主拉车,有相对固定月薪。记得阿爸讲过,他曾住在“国际饭店”,身前原址上的一家车行(建于1934年的“国际饭店”保持了半个世纪远东地区最高大楼的记录)。阿爸还说过:“那个年代物价不贵,三个铜板就够一天吃饱肚子了。”
我还听讲过,阿爸他们白天虽那么辛劳,晚上还常常去练功场地,举石锁、石担,或打拳踢腿。何以如此?须知,在那半殖民地的“冒险家乐园”里讨生活,没“权”没“钱”的外来务工人,身上必得有“拳”有“劲”,必要时用作自卫,不然怎能立足生存。
三、消防队里显身手
高强度的劳作和练功,把阿爸造就出一副身强手捷的体魄。三十岁上下,他遇到一个机遇:一家英国人开办的消防队扩招队员。四个名额竟有四百多人应征。阿爸顺顺当当地入选了,这确是“百里挑一”啊!消防队生涯中,什么攀爬登高、破除障碍、冲进火阵、持管喷水、抢救人员和财物等等,他都干得勇敢、利索、到位、有效,每每受到队里表彰。
阿爸的智商也蛮高的,善于接受新事物。由于环境的熏陶,他会流利地说出英语中日常简单对话,如“早上好”“再见”“对不起”“谢谢”等等。尤其对排队呼喊的从一到十的数字,他六、七十岁时还能一口背诵出one、two、three、four、five、six……。
消防队员的身份和表现,引得一电影公司的赏识,阿爸成了雇佣演员,不时供惊险镜头拍摄的聘用。例如,在吴淞口江面,从船上经打斗后落水,在宁波郊外山地攀爬高大古树等特写镜头。在跳江的动作上,阿爸还提出身体入水的正确姿势:不可垂直下落,以免坠水过深难以浮起。应横着身子,但又不可脸对水面,因为腹部受猛撞吃不消,当侧身斜横着入水。此方法被运用和推广,就此受到奖。
阿爸身上的“武”功是明显超过大家平均值的。人们常啧啧称赞,两三个青年人与他散打是占不了上风的。至此,还当特地指出,阿爸的“武”一直有其“文”在陪伴,在辅佐,可谓“文武兼备,双峰并峙”呢。当出现某种矛盾需解决时,他往往喊出那句口头禅:“文武随挑!用文,进茶馆;用武,摆场子。”所谓进茶馆,则对话谈判,以理服人;摆场子,即施展拳腿,以力取胜。须知,阿爸所交的朋友中,不乏文化人,如律师、教师、记者等等。我大姐前夫就是报馆记者。女婿如此,那亲家公绝非“白丁”之辈了。记得解放前的一个春节前,我跟随母亲按父亲所示,在上海就到过一位姓俞的律师家有事。从阿爸的名字上也可看出一些端倪来:原名“玉有”(辈分在“玉”),后号为“荣卿”。试想,从未读过书,认字不多的人怎会用上此名?肯定是哪位文人朋友,根据他的内质、形象、举止而起的。的确,我爸本身就像个文人、君子、绅士。
阿爸还一度在梅兰芳京剧团里,从事后台杂务,管理演员服饰、行头、舞台道具等等。也因此,他熟悉不少京剧传统节目,例如《霸王别姬》《长坂坡》《铡美案》《走麦城》等等。舞台上演出的那一个个历史人物和故事,在我童年少年时期,就从阿爸的口述中,听得了好多好多。对其中的“黑脸包公”“白脸曹操”“红脸关羽”的形象最感兴趣。我还跟着阿爸学过几句京腔呢,如“一马离了,西凉界……”(《武家坡》);“小倚儿,闯下了,弥天大祸……”(《三娘教子》);“失落藩邦,多年……”(《四郎探母》)。如今想来,阿爸讲述这么多京剧节目,不就是在有意无意中,对我做的一种文化家教么。
如果说,阿爸身上“有武功”“有口才”的话,那还该加上“一有”,即“有善心”,可从这几个事例上见得:一是嘱我们晚辈终生不吃三样东西——牛肉、乌鱼、螺螺,以体现处事要凭良心,对上尽孝心,对弱者不欺凌;二是主动关心大家安全。如遇发大水年份,在家乡小河中已漫水的那座无栏杆平板石桥两侧,他总是牢牢插上芦柴杆标记,以免行人落水;三是怜悯孤弱者,遇上老年乞丐上门,家里无剩饭,就现煮一点施舍。
作者邵景元,笔名 :邵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