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沟里的粪土姻缘
一
腊月里的北风像钝刀刮骨，卷着细碎的黄土沫子，从会宁县最偏远的慢湾坡一路嘶吼着扑进山沟。十八岁的程程佝偻着背，黑棉袄的补丁里钻出几绺发黄的棉花。他往掌心啐了口唾沫，铁锹插进冻硬的粪堆时，虎口震得发麻。
这是1983年农历冬月二十七，离小寒还有八天。程程家分到的七亩挂坡地像块破席子，斜挂在海拔两千三百米的黄土梁上。去年包产到户时，村里人都嫌这块地离沟底的泉眼太远，只有他爹程老四咬着旱烟杆说："饿不死人的地就是好地。"
"程程哥！"
脆生生的呼唤刺破风声。程程转头时，一锨粪土正巧被旋风卷起，黄雾里显出个枣红色的身影。金兰挎着柳条筐站在地垄上，蓝布棉裤膝盖处磨得发亮，两根辫梢系着供销社淘汰的塑料珠子。她家那对灰毛驴在坡下甩着尾巴，笼头上挂的铜铃叮当乱响。
"你大让我捎话，"金兰用冻得通红的手抹了把脸，反倒把额头的粪星子抹开了花，"后晌驴车歇俺家地头，有热汤喝。"她说话时呵出的白气扑在程程脸上，带着炒荞麦的焦香。
程程的喉结动了动。他看见金兰鼻尖上凝着霜花，睫毛沾着粪土屑，忽然想起去年伏天在沟底洗衣裳时，这丫头也是这么突然从酸刺丛里钻出来，湿漉漉的衫子贴在身上，像棵挂着露水的洋芋苗。
二
远处传来金兰爹的吆喝声。慢湾坡的人都说张铁匠祖上是陕西逃荒来的，打铁的手艺没传下来，倒把秦腔的调门刻在了嗓子里。程程望着金兰深一脚浅一脚往坡下跑，辫子上的塑料珠子在黄土里划出两道浅沟。突然那姑娘转身，铁锹尖挑起一蓬土，不偏不倚洒在他打了补丁的裤腿上。
"呆子！"金兰的笑声混着铜铃声飘过来，"夜里放电影，《少林寺》！"
程程蹲下身拍打裤腿，发现补丁缝里藏着根长发——准是刚才金兰拽他胳膊时挂住的。他把头发绕在指头上，想起前个集日看见这丫头在供销社柜台前，踮着脚用鸡蛋换红头绳的模样。风突然转了向，粪土的霉味里混进一丝雪花膏的香气，是那种装在蛤蜊壳里的廉价香。
"粪箩筐空了！"父亲在沟对面喊。程程慌忙把头发塞进兜里。装粪的柳条筐是拿坡上的红柳枝编的，经年累月被粪肥沤成了黑褐色。他弯腰时，怀里的旱烟叶撒了几片——这是今早特意从爹的烟袋里偷的，预备着晌午歇工时和金兰分享。
三
日头偏西时，两家的驴车在"之"字形的山路上汇合。金兰家的灰毛驴仰头叫唤，露出粉色的牙床。程程注意到她家车辕上新绑了块羊皮，是那种会宁山里特有的滩羊皮，毛卷得像糖酥烙饼。
"看甚哩？"金兰突然从车后探出头，"是俺大用铁锹头跟牧区人换的。"她说话时不断跺脚，家做的棉鞋在车板上磕出闷响。这丫头总也闲不住，去年冬天纳鞋底，针尖在发髻上蹭油的画面突然浮现在程程眼前。
风卷着碎草屑打在脸上。金兰忽然哼起小调，是慢湾坡祖辈传下来的《扬燕麦》："一锨扬到云里头，二锨扬过山梁梁..."调子拐到高处时破了音，她也不在意，反倒唱得更响。程程悄悄瞥见她冻裂的嘴角结着血痂，随着歌声一颤一颤。
四
电影散场时已近子夜。晒谷场上的汽油发电机突突响着，把人群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得像皮影戏。程程蹲在场边的老杏树下，看金兰被女伴们推搡着往这边挤。银幕的反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圆脸蛋比白天在粪场时更红了。
"给。"程程突然从阴影里站出来，吓得金兰手里的南瓜子撒了半把。他塞过去的是一包用作业本纸包着的炒黄豆，纸角还带着体温。那是他省了三天的晌午饭。
金兰的指尖在他掌心飞快地挠了一下。程程浑身过电似的发麻，听见那丫头凑到耳边说："初七晌午，沟底洗衣裳。"热气呵得他耳根发痒，鼻尖飘来一股淡淡的汗酸味，混着洗衣皂的碱气。还没等他回应，女伴们的哄笑声就把金兰卷走了。
回程的山路上，柴油机的轰鸣渐渐远了。程程摸到兜里多了个硬物——是颗水果糖，玻璃纸上还粘着几粒南瓜子。他想起金兰唱走西口时晃动的辫梢，想起她棉鞋上磨破的洞眼里露出的红袜子。月光把黄土梁照得像蒙了层白纱，远处传来夜鸮的叫声，忽长忽短，像在催问什么。
五
后半夜落雪了。程程躺在炕上，听见雪粒子打在窗棂纸上的沙沙声。他摸出那颗水果糖，在黑暗里剥开。甜味在舌尖化开时，突然听见对面山梁上传来隐约的秦腔——是金兰爹又在夜里打铁了。铁锤敲击声混着风雪，一声声，像要在这荒芜的黄土沟里，砸出个春天来。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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