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省立医院的走廊里遇见了周君。说是"遇见",其实是他先认出了我。那时他正倚在灰白的墙边,像一片枯叶挂在枝头,随时要坠落似的。我竟一时没认出这个形销骨立的人,就是当年在学堂里意气风发的周君。
"还是老样子啊。"他咧开嘴笑了,露出几颗黄黑的牙齿。这笑容使他干瘪的面皮上堆起层层褶皱,活像揉皱的油纸。我这才注意到他左手还挂着点滴,那透明的管子蜿蜒着爬进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仿佛一条白蛇在吸食他的精血。
周君邀我去他病房坐坐。说是病房,倒更像间囚室——六张铁床排得整整齐齐,每张床上都蜷着个面色灰败的人。他的床位靠窗,窗外一株老槐树正簌簌地落着叶子。
"肝癌,晚期。"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从床头柜里摸出个苹果要削给我吃。那苹果表皮已经皱缩,显出萎靡的褐黄色,与他手指的颜色相差无几。"医生说我这是'积劳成疾',哈!他们总爱用些文绉绉的词儿。"
我看着他颤抖的手握着水果刀,刀刃在果皮上打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就是这双手在学堂的辩论会上挥斥方遒,写出的文章连校长都称赞有"金石之声"。如今这双手连个苹果都削不好了。
"记得王胡子么?就是总说'健康不是一切,但没有健康就没有一切'的那个。"周君突然问道,"去年他脑溢血死了,死前还在批改学生的论文。"他说这话时,窗外恰好掠过一阵风,几片槐树叶啪嗒啪嗒打在玻璃上,像在鼓掌。
邻床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是个面如土色的中年人,咳得整个人都蜷成了虾米。周君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那位是银行经理,股票赔了两百万,现在肺里长满了'忧愁结节'——这是护士说的俏皮话。"
我注意到周君床头摆着几本厚重的账簿,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还在工作?"我问。他苦笑一声:"家裏开销、孩子学费、老母医药费...这些可不会因为人生病就暂停计算。"说着他忽然按住右腹,额角沁出冷汗,却还强撑着笑容:"这点疼算什么,比不过被房东催租时的难受。"
护士来换药时,周君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心湿冷如蛙腹。"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他的眼睛亮得骇人,"上个月我评上正教授了,奋斗了二十年啊...可现在这职称对我还有什么用?能当药吃么?"
走廊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是来探病的人群。他们提着果篮,捧着鲜花,脸上挂着精心调配的忧愁。周君望着他们,喃喃道:"都是些身外之物..."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的痰里带着血丝,在痰盂里绽开一朵小小的红花。
黄昏的光线斜斜地照进来,把他的脸分成明暗两半。明亮的那半边还能看出当年俊朗的轮廓,阴暗的半边却已经完全被病魔侵蚀。他突然问我:"你还写文章么?该写写我们这些人...不是为发表,就当是..."话没说完又咳嗽起来。
临走时,他执意要送我到电梯口。点滴架上的轮子咯吱作响,仿佛也在呻吟。在电梯门关闭的刹那,我听见他说:"告诉老同学们...少生些闲气..."话音被金属门截断,只剩下一张苍白的脸在逐渐变窄的门缝里一闪而过。
三周后,我收到讣告。葬礼上,校长致悼词称周君是"鞠躬尽瘁的楷模",同事们私下议论的却是他空出来的教授职位。仪式结束后,我独自站在新坟前,忽然想起他病榻上没说完的话。春风拂过墓园,掀起几张没烧干净的纸钱——那上面印着"冥通银行"的字样,面额都是亿元起步。
人们总爱说"输了健康,赢了世界又如何",却照样为了三斗米折腰,为了虚名拼命,直到躺进病榻才恍然大悟。可这醒悟来得太迟,不过是为后来者添个谈资罢了。那些探病时送的鲜花,最终都堆在了坟头;那些安慰的话语,终究变成了悼词。
周君坟前的香烛燃尽了。我转身离开时,看见墓园门口的石碑上刻着"永息"二字,漆已经斑驳脱落。想来这"永息"对周君而言,倒真是种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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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